人鼠之间

你在原乡人的习俗中做梦
却说着异乡人的方言
一只过马路的硕鼠喋血车轮之下
它的血迹很快就被雨水冲淡
你站在路边,人鼠之间的距离很近
死亡的面罩被无声撕开
顷刻,你对动物怀有的怜悯
被《诗经》对硕鼠的谴责代替
逆风发出一股怪味,萦绕于郊外
你下意识完成内部的情绪转换
自此之后
你投向世界的眼光就不再一样了
谁说当怜悯遇上意识形态
不会像硕鼠那样撞倒在车轮之下呢?

尸体们纷纷从坟墓中醒来
托梦告诉你他们的遭遇
他们生前被践踏被碾压被剥夺被欺骗
却以为这一切都是自然进程,命中注定
现在他们清醒了,觉悟了
用你的新思说出他们的心思
你的嘴哆嗦着,不由自主为他们代言
而世界根本看不出你是一个正常人
多半认为你是在说梦话,却不自知
你正在寻找作为根的集体潜意识原型
用儒家的济世之心
操练着老庄的遁世之道
当你透过一棵树看下坠的满月时
一张苹果脸正朝你挤眉弄眼

流逝

汽车突突地从窗前掠过
夹杂着雨打车身的啪嗒声
这是仲秋的黎明
城市窗口的灯光很稀疏
像底片上零零星星的霉斑

秋天在风中演奏自己
发出滋啦滋啦的锯木声
生命的意义像流水一样
由冷变暖,由暖变冷
人在冷暖交替中踽踽而行
时不时将一己之念投射于对象
催发出偶像崇拜,或无厘头恨意
有时则会在自己圈定的意义中窒息
不经意地造成他杀的假象

风雨中案情扑朔迷离
词语的牌桌上哗啦啦一片
哭泣变成浪笑,狂喜变成抽泣
秋天打着春天的幌子
大口喝下云奔雾涌的浓汤
以为这样就会怀孕产子,传宗接代

天晴了,在阳光的薄荷味中
一只青绿色螳螂匍匐于家宅纱门
下班回家的你,飞快掏出手机
但这位不速之客猛地拍翅飞走了
飞过凋谢的玫瑰花丛,飞向苍郁的松枝
十天之后,你在纱门又见一只螳螂
跟十天前那只很像,但颜色是黄褐的
这一次你不打算拍照了
生怕拍摄出内心的季节变化

看点

这个世界的看点实在太多了
即使经历一场巫术
你也不一定具备全景视角
见到活人身上裹着一层层尸布
以为这样就能与伟大的亡灵相遇了?

你的目光永远在筛选着什么
既然一切历史都是建构
借一次宿醉,你就能改变自己的过去
仿佛不经意修改了一幅画作
久而久之,便坚信那是真实的历史

黄昏的风抖落几许悲凉的音符
你的眼神像海边矗立的灯塔
观察大海这头悍野的巨兽
如何演奏出世间最柔情的乐章
你明白,即便日复一日的单调
也是有条件支撑的,那就是健康
而你不可能永远健康

你是一粒种子被因缘揉搓着变形
你吹奏的号声在暗中被修改
反而比你预期的更好听
夕阳在一部经书里移动目光
在古老的水灵灵的井台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邂逅了
成为一个勇敢部族的祖先

你想起与命运的一场对话
现实一再证明你的预测错了:
你成为自己不愿成为的那种人
而你愿意成为的那种人
一直在嘲笑你过于认真

走在云雾缭绕的山路上
你的裤管沾着斑斑泥浆
你一心遵循神人相遇的模式
却发现自己是一个例外

凌乱的风中

一张打呼的脸被吹成气球
阳光拍着鼓囊囊的腮帮
空气在掂量
什么时候该引爆你的余生

经卷中飞出一只白鸽
扑动着翅膀的智慧
降落之处,你灵感丛生
大声喊叫押沙龙,押沙龙!
但是没有一个人前 来

房间里静极了
你眼前出现童年的石头剪子布
但是对面已空无一人
你无法想象那个人的灵魂
会长成什么样子
会从哪个角度、以何种方式看你

你呼叫上帝为母亲而不是父亲
因为你无法摆脱父亲当年的凶相
母亲出走了,又将你接走
含辛茹苦将你拉扯大
你成功之后,她才放心离开了

你的灵魂曾在她的羊水中游泳
竭力劝阻她,千万别生下你
但是生之转轮是不容许有缺环的
你被它滚动,顺着既定的轨道
到站。遭弃。坎坷而行
终于走进后来的华彩乐章

直到被一个不和谐的音符绊倒
才看清,原来你一向信赖的人
已经背着你与另一个人幽会
你掉头走开,走向奔腾的大海
走向母亲的羊水

引子与回旋曲

旋律悠悠的引子
像是在不经意释放什么
又像在有意开导你的存在感

破碎的不连贯的语句卡在喉管
夹杂着方言和新注入的俚语
一个词像荧光闪闪的擦边球
在心颤中折向,急速落地
你的扑空姿势凝固成一尊雕塑

错过瞬间,并不表明一种缺失
一切都在不断流变
即使后来的不能填补之前的
仍会展现出生命的延续和惯性
(包括一场森林野火或决堤洪水)
你听,音符在窸窣挺进
像一群训练有素的轻骑兵
小心翼翼绕过唇齿间的地雷阵
绕过肺气肿,白血病,肝癌,结肠癌

你在清晨的火车窗口凝望移动的山村
不去想黄昏到站,一个人拎着行李
走向月光下一家小旅馆
在房门前挂牌:请勿打扰
(多像一块墓志铭)
然后静静躺下,一觉不醒

你的腮帮鼓鼓囊囊的
像嘴里含着一把盐精枣
在秋天这棵高大的银杏树下
你向一片橘黄的叶子打开心扉
直到二者融为一体
旋律持续着,耳畔落叶纷纷
如果写作不过是一种发泄
只顾自己爽就行了
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评价呢?

梦的舞姿

水光折射着柏拉图的理念
你梦见另一个梦中的化妆舞会
一个影子复制了另一个影子
像泡沫从山峦黑洞渐次冒出来
你在妙曼的旋律中扭动身子
凝视笑盈盈、一身珠光宝气的她
直到她突然取下面具,露出骷髅的脸
你并未感到恐惧,反而露出喜悦
多年前走失的人
终于以这样的方式来探访你了
那年,在周末大学生野营晚会上
她的舞姿跟随篝火的影像晃动
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
从泛着鱼肚白的天空飘来
飘入你的想象,流进你的梦中
你感到时光无形的筛子
在你眼前筛着月光,纷纷扬扬
碎屑般洒落在你的身上
你嗫嚅着说,我来了
总算弥补了当年错过的约会
稍后,你们在旋律的一个休止符端坐
幽幽说着分别后发生的故事
她的脸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似乎在表明
时间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
你近乎耳语地说:如果没有你的出现
我的人生和此刻的舞姿肯定会不同

月光眼神

在这月亮的隆重节日
有人看见一个守寡的妇人
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素洁,阴柔,端庄
她的笑容银光闪闪,魅力四射
令地上的走马灯更笃实明亮
令一场盛宴座无虚席,永志难忘
同时,也勾起无数远行者的乡愁

然而,她毕竟是苍白的
任何人只要举目
就能看见她隐约的心事
无论她如何体恤民情
布施千家万户,抚慰不完满的人生
也无法抹去那些晃动的阴影

她是轮子转动四季
她勾起遥远的太阳相思
在这难以成眠的良宵
有人看见一滴凝固的泪珠
一个巨大的银白疑团
一只茫然、困顿的眼睛
在蓝色的夜空一眨不眨

看啊,这些灯红酒绿的欢宴者
这些街头广告牌下入梦的流浪者
所有一切,与她有什么关系?
虽然,她完全能够理解
对那些缺失、破碎、无依靠之人
眼下皎洁的月光,能变成温暖的羽毛
抚慰他们的鞭痕和伤痛
他们的劳苦愁烦、空虚,以及无奈

话语

船桅已经倒下
浑浊的飓风沾满铁锈
意义越发难以确定
此刻对你来说
天堂的倒计时和地狱的倒计时
已经完全没有区别了

黑夜繁殖的私人空间
顷刻被白昼喧嚣的洪水冲垮
在一年一度的法会
你的白骨抡着倔强的鼓槌
看呐,八月被九月击倒了
难道,你要在电波的窃窃私语中
扯断一根网线作为鞭子吗?

一阵大笑擂鼓之后
紧接着,以抽泣为序曲
开始了整部交响乐的演奏
励志的标杆被压弯
写作的准则越来越反智
一些人对废话的热爱
已超过了对严肃文字的尊敬
只要认准群体归属
就能找到发声的一席之地了

有人瞄准你的口型
却迟迟没有扣动扳机
似乎仍在犹豫:对你的鉴定
难道真的值得一粒子弹吗?

自我调节

怜悯是一种暗自涌动的激情
想要问心无愧,就必须
不光怜悯别人,也怜悯自己
不再苛责自己的过去
倘真如此,记忆就会自动发声
回报三分严肃,三分坦然
三分落花流水春去也的纠结

人们从你身边走过,不屑一顾
你淡然一笑,只管走自己的路
透过柳影,弯月入你视域
黑咕隆咚的夜掉下一只鞋子
像童年肉铺排队占位的一只篮子
那时一切匮乏,你记住了经济学原理
现在,粮食从大脑溢出像剥落的墙粉
肥得流油的生活已大大超重
与此同时,又显出单调贫乏的样子
你永远在期待什么
就像那个等待戈多的人
不耐烦地问,另一只鞋子何时掉下来?

现在,你已全然心平气和
如果成为一只鸭子
不会再期待孵出一枚金蛋
如果成为阿里巴巴
不再会寻找芝麻开门的暗语
当然,更不会让自己的记忆
定格在那个永远长不大的丑小鸭

感悟

蓝色的钟声里梦在下雨
你的意象沿着水汪汪的人行道
一阵噼里啪啦小跑
经过红漆门漏出的咖啡香

一首哀怨的歌将夜幕撕成三片
墙下三叶草发出爽朗的大笑
你庆幸自己摆脱了二元对立
任凭一生经历的各种欲望
在时光的阴沟里流淌不停

当星光漫过头顶
你被阴沟吐出阴影
像一条被遗弃的沉船
音乐在你身上变换着星象
你的手臂有七颗痣
像梦中被抽去光源的北斗七星

创世纪在你体内轻声吟咏
你掏空歌词,只留下旋律
感觉直接与上帝面对面
他一定听见了
你的焦虑你的疑惑你的愁烦

醉意朦胧的风折起大地的创口
此刻,一生的挚爱无影无踪
能够留下痕迹的都是仇恨
而且,那些弹片和皮鞭
会在历史的沙地再度发芽
长出一片阴影的森林

风在狂奔,你站立不稳
死亡的笑声为烛光船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