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意中回忆

诗集《时间的乡愁》自序

从前年下半年起至去年年末,我一直在思索诗与时间这个主题,并且试图用诗意中的回忆来感受时间的流动。作为结果,就有了这本诗集里的诗。

在荷马笔下,海上漂泊的奥德修斯常常忆起故乡的羊群和葡萄园。他历尽艰辛,终于回到了梦寐以求的家乡。而作为这一历险记的读者,我们却被放逐于时间的沧海,怀着一腔永远的乡愁。

乡愁是地域性的,也是时间性的,但最后的归结仍是时间性的。时间是浪潮,潮退之后,留下沙滩上的贝壳,成为我们的记忆。时间是我们温馨的故乡,也是引起我们恐慌的敌人。我们总是企图挣脱时间的束缚,但终于发现,颓然倒下的只能是我们。我们对时间爱恨交织。

因为有了限制,我们开始寻找。我们不愿意被遗忘俘获而漏掉那些亲历的生命点滴。我们像被逐出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明知回不去了,却无法停止回忆。仿佛有一团金色的光焰,在我们朝失去的乐园回眸的瞬间,紧紧地裹住我们,使我们感到温暖,感到生命豁然开朗。

我们在诗意中寻找自我的历史性,无论这个自我是单独的自我,还是由单独的自我依据某些共同特征结成的群体。曾在,今在,将来三者不可分割,在我们的行为和思维中呈现出时间性。当我们的目光过久停留在当下,我们便忽视了时间性的其它方面,我们的存在就显得单薄,不具备思的深度和时间的纵深感,似乎生命中缺少了什么。直到把时间的所有方面放在一起感受时,我们的心灵才变得丰满起来。

从时间的角度看,超越现在不一定单纯指向未来,也可以指向过去。一旦这种超越完成,我们的现在便被拉长了,我们就在回忆中实现了时间的纵深感。当我们将诗意的眼光转向自然,我们会有诗化的自然;同样,当我们将诗意的眼光转向过去,我们也会有诗化的过去。诗意一旦进入时间,时间纵深的小路上就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它高高的城墙上就爬满了水珠晶莹的紫藤。当诗意在回忆中漫游,我们就进入时间的深度,获得一种超越现在的立体感,一种凝重的历史感。

回忆不光是找寻过去的场景,也是在寻找那个场景中的自己。在诗意的回忆中,作为此在的我与过去的我彼此观照,岁月的尘烟被拂去,过去的我变得越来越清晰。最后,在某个唤起记忆的事件或场景中,两个我重合在一起,逝去的昨日重现。并且,不断缠绕自己的“我是谁?”的问题也得到了答复,因为被寻找到的过去是一面镜子,我们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有机联系。我们于是理解了时间,我们单向度的当下变成了丰厚的当下。

在诗意中回忆,这本身就是一个充满美的体验和梦幻的过程。通过对诗化了的过去的观照,我们体验着往事的升华,窥到生命中的美,犹如从具体的美的对象看到了柏拉图所说的美的理念。在这样的瞬间,所有物理时间造成的差别消失了,往事和梦的差别消失了,回忆与想象的差别也消失了,只感到诗意载着我们在过去与现在的浑然一体中神游,只觉得一种超越了时间的充实感溢满心间。这幅图景既是具象的,也是抽象的,是具象和抽象的水乳交融。因为诗中的意象,不仅仅是回忆,也是想象。可以说,是诗意连接了过去和现在,诗意在往事和回忆中抽象而出,带给我们一个美好的情感世界。这个世界中哪些是历史的真实,哪些是想像的真实,我们不去作区分。

因此,当我们在生命的冬天回忆春天时,寒冷的存在就顿时充满了暖意。当我们在夕阳西下,暮色降临的怅然中向清晨的白桦树和婉转的鸟啼投去一缕思念,昏暗的云天便出现了夺目的光亮。回忆是生命对时间的眷恋,是诗性直觉在美的森林中漫游,是灵与肉的琴弦上发出的悦耳的和声。

这一刻,我们像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忍不住叫一声:真美啊!

2010年3月14日 记于南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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