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規蹈矩

在沉默之外,太古之外
風雨交媾的日子
無數毛蟲在你眼前蠕動
尋找雨的變體,風的變體
風和雨的心腸都在變硬
朝你身上撒一把鋼針

時間是線性的,人為時間立法
在它每一個節點,系上不同的空間
或者,神秘化相同相近的空間
時光被強扭著變形,構成一個迴圈
然後我們順應時點,頒佈戒律
確立自己主人的身份

一個人就是一條雨線
可以在另一個人身上延續
使之成為自我的盈餘
日出是一次旅行,日落也是
你跟著太陽走,不斷拋光自己
作為陰影走完自己的一生
然後拉出一條光線
在下一代身上融化自己

活著就是不斷衝破定義
登錄歷史,強行在場
一個旅行家同時是一個叛逆者
和一個繼承者,二者彼此參照
磨合、換位、反轉、變形

你拒絕傳統
結果卻沿著反方向走回原點

無言之語

記憶的牧場
幾匹白馬在低頭吃草
你一襲黑衣,禦馬而行
突然,一絲桔黃之光閃過眼角
一場不期而遇的對話
在你和一個精靈之間進行

你知道精靈從哪裡來,也知道
它寄生於哪一位生前的親人
但你從不說與人聽
在人群,你總是靜默無聲

遠方傳來大海的絮語
高一聲,低一聲
快慢、強弱錯落有致
像一位魔法師念動咒語
新一輪的對話又開始了

風襲來時
一腔海水倒灌,沿著河流
汩汩進入你的九曲回腸
頓時,體內清波滾滾
醉意駕一葉扁舟順流而上
你們的對話再翻新頁

兩岸的土地濕潤而柔軟
你的兩片肺葉舒張
鋪滿矢車菊和蒲公英
葉片上的露水
一滴一滴融入你靈魂深處

死亡的陰影開始退縮
迅速穿上光的白衣
從你眼前無聲消失

光線

透過玻璃窗朝外看
每一道光線都像一根銀針
刺入你的額頭和雙眼
你在穴位的顫慄中
從另一個世界幡然醒來

一陣音樂小鳥般撲棱著
從你的眼眶怡然飛出
它們飛過草地,爬上樹梢
在那裡築巢
無休止的雨水像蟲子爬滿樹枝

雨後的天空築一座藍色之城
小鳥抖落身上的雨滴
飛出自己的鏡像
穿越古老的尼伯龍根指環
進入洪荒的太古時間

你的生態是一個開放式系統
你陰陽交替地盤旋而上
超越山峰和海洋的二元對立
它們既有區別,又融為一體
成為你的頭顱和身子
你邁出大山的步子
吐納著海波深沉的呼吸

光線纏繞著你,為你紋身
你的肌膚交替著白光和陰影
像一匹去河邊飲水的斑馬

醒來

牙齒叩響、石頭說話的時候
你本能地轉向自己的墓碑
此刻,有誰還能揣測
你當年眼神裡撲閃的秘密?

夏日河灘的一棵大樹下
彌留著金蟬脫殼的印記
它們也許並沒有離去
樹上依稀著求偶的蟬鳴
它們也許遠走高飛了
擄去你的青春日記

一個航海者在你夢中走向沙灘
但那裡並沒有預期等待的船
他必須堅忍而滿懷信念
生命中的所有債務,所有清單
全寄託於一次乘風破浪的航行了
無論那是荷馬史詩式的還是尤利西斯式的

你感到皮膚之下的痛癢
像是有一些人在那裡遊走
她們漫步于黃昏的餘暉
進入暗夜這座卡夫卡城堡

腐氣深重的泥沼等待你縱身一躍
你以為奮臂于碧藍的波浪
但那只是一個幻象
你始終無法確定,自己
屬於天空的居民還是地下的居民

多麼想窒息於一場夢
但是破曉仍如破處
滿面羞紅地醒來

塵寰之路

從架上拿起一本書打開自己
一群螞蟻爬滿書頁的白皙
你的思緒附體
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嗷嗷待哺
你無法肯定自己的肉身形態
但是確信,唯有靈魂是真實的

你沉靜地屹立著夢中的荒島
星期天清晨凝視星期五的背 影
當然,你並不是魯濱遜
你的漂流記完全是精心構思的
你的荒島其實就在人海中
時而不被注視,時而成為千夫所指

你的雙唇飄動著兩朵紅霞
你培育新品種,從自己做起
你推著嬰兒車一路疾走
順著二元論的思緒
既是嬰兒,又是父親
既渴望被撫養,又擔當養育的道義
你灰白的鬍鬚結出童年的黑莓

你輪番,用貧富之眼看世界
塵土飛揚的道路碎金閃爍
一隻知更鳥在你心中築巢
有時,你比春天更慷慨
有時,你比冬天更吝嗇

你吹著一支熟悉的曲調上路
聽見四周詞語號聲嘹亮
你飛快地翻書,像是囫圇吞棗
其實這些字句早已爛熟於心
鋪就一條輕軌順勢而行
而你記住了每一個地鐵站名

你滿腹故事, 一時難以組詞
那麼,就沉默到底吧
一個完整的圓再沒有更多可添加了

千年尋找

那個彌漫著梔子花香的黃昏
那個不復存在的花園
連同湖畔的樹蔭裡
那些消逝了的人影
那一段情迷意亂的青春

時光的迷宮中
我們被各色浮塵蒙閉雙眼
在陳腐的空氣中摸索著
苦苦尋覓對方
我們其實素昧平生
只是憑藉對方身上的氣味
來辨別是不是前世情人

追憶前世的夢幻時
我們自身也在發生變化
從血肉豐滿的實體
變成撲簌迷離的虛擬之光
但只要那氣味仍然存在
生命就是有意義的
無須追問尋找氣味的是誰

從此,笨重的存在越來越輕盈
像一陣風拂過這個灰色沉鬱的世界
我們的記憶造型
成了兩個在冥冥中飛翔的精靈
它們也許附身於塵世的肉身
也許永遠不會

亦幻亦真

在林間,他穿過葡萄園的象徵
實際上只是事物之間的紫色果實
在收穫的季節。一群烏鴉飛來
在他頭上嘶啞著大聲喊叫
提醒他腳前黑色的現實
正在吞噬夢中的烏托邦
這些看上去光滑圓潤的碩果
實際上是不可食的甚至會中毒的

蜿蜒的街道像一根根爬藤
纏繞著城市這棵大樹
但是當他定睛
它們就還原為冒著瀝青味的馬路
在街旁的下水道口
能清晰聽見淙淙的流水聲
但是現在,他已經清醒過來
沒有把水聲當作一條河流的歌聲
在想像中,它們可以沒有區別
但在現實中,必須將它們區別開來

對一波波喋喋不休的美麗言辭
一定要具備辨別力
才不至於在幻覺中無力自拔
暖融融的午後,一陣熏風襲來
空中柳絮般的煙氣之下
都市里的村莊在跳廣場舞
生活指數像高高的旗杆飄揚著雲彩
而他正在收斂自己想像的翅膀
不讓自己從視窗一飛沖天

靈魂的故事

靈魂也會發聲
但是它的聲聲慢
常常使你感到不耐煩
似乎,它總是在拖後腿
當你被欲望驅動,一路狂奔
它就成為你的後顧之憂
你不得不停下來等它
殊不料它像一頭烏龜
很久很久才露面

你沿著彎道一溜小跑
又把它遠遠甩在後面了
你因此極不耐煩,狂躁不安
它偏偏依然故我,不緊不慢
你回頭時連它的影子也看不見
你惱怒、抓狂、借酒澆愁
後來索性不管它了,只顧自己趕路
放縱被它監視、不得不收斂的欲望

你透支了自己的體力和心力
霍然倒下,病弱不堪
躺在豪華房間的軟床上
心有千千結,理不出一絲頭緒
你大聲呼喚靈魂,喝令它速來
它卻躲了起來,始終不露臉
你越是不耐煩,它就越是安然不動
你終於放下身段,苦苦冥思
整日整夜祈求它歸來
昨夜的夢中,你聽見它輕聲說:
我來了,正在路上……

流轉

滑潤的汽油在故事裡流轉
我們握緊黃昏的方向盤
車輪歡快得毫無倦意
加速了影片放映的膠帶
如今,精純的拷貝隨處可見
已無須童年的冷場和跑片

河流蜿蜒著起伏的情節
觸動了時間的動脈
歲月的表平面青筋鼓起
石榴花催開的初夏
正是填補春天缺憾的時辰

風被梳理得很柔順
雨水變得節制,不再濫情
它貼近後院籬牆的紅薔薇
就停留在那裡
讓一張酡紅的臉
感受到一股深入骨髓的沉醉
然後流下動情的淚水

“你有很多天沒來看我了”
“你瞧,我這不是來了嗎?”

遺忘

恐懼螺旋式上升
重疊了你對恐懼的恐懼
氣喘吁吁的加速度
搶先於理性抵達了輪回
猜一猜那瘸拐彈跳著升空的
是新一輪的恐懼還是焦慮?

暮色的老房子
被霧靄的巨人拽在懷裡
在你心中猛打噴嚏
在蜂群般嗡營的文字中
笨拙而艱難地尋找記憶
你終於想起愛過你的人
和被你愛的人
同時想起一些稀有元素
但怎麼也記不清它們的名字

你這才意識到
遺忘是死亡的前沿陣地
如果你戰勝了遺忘
你也就戰勝了死亡
雖然這不是肉身的死亡
(那對你來說
早已經不是問題了)

當你被遺忘的藥酒
灌得爛醉如泥、奄奄一息
你就在體味死亡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