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

窗前,你踩着地上晃动的日影
地板光溜溜的,被脚心灼烫
融化为一滩烂泥
整个房间变成一片泥塘

你是一个局外人吗?
当然不是,首先你并未出格
重演加缪笔下的局外人
在明晃晃的烈日下,在海滩
朝一个阿拉伯人扣动手枪扳机

但当今的文化冲突像一场复仇
在加缪的祖国法兰西
人们对外族人和异教徒心生恐惧
(其实不独法兰西,在整个西方世界
有太多人担心:我们是不是
面临古罗马帝国被蛮族毁灭的境遇?)

加缪笔下被判了死刑的局外人
并未对自己的杀人作出忏悔
反而对司法制度,乃至
固若金汤的社会意识,尖刻地质疑
人为什么生,为什么死,为什么存在?
(在哪一种文化环境和思维方式中存在?)

而现在,是不是真的时过境迁
令我们对存在这样的主题
对讨论存在的必要性,产生了怀疑
(一如当年那位局外人对社会的怀疑)
那些曾经摇摇欲坠的传统法统
像是泥塘中升起的石碑,坚硬无比

你驱散泥塘意识,凝视斑驳的地板
对影影绰绰的发生重新深思

改变

岁月经折叠而变得幽暗
弯曲的河流像一条蛇
缠住了橙色的月影

一个人扎猛子死了
进入流变的方式是残忍的
意识流激浪的岸边
长满了矢车菊和苦艾草
它们在记忆中改变着形状
凝重的天色在一片草叶颤栗

山岭以男人的方式
一如既往地坚挺着欲望
山下的茅草长得东倒西歪
但如果沿着瀑布一溜烟上溯
就会看到升华之后的云天
那一朵云中绽开的红霞
不就是当年献给她的玫瑰吗?

黄昏的风中
传来方丈踏上石级的脚步
山间叙事是小城叙事的续集
同为斯人,却具有不同的身份
与冲动的过去不可同日而语
纵然偶然失忆,也不至于弄不清
月亮与太阳互补、月光与阳光互动吧

在回收光阴的日子里
你变成一粒冷静行走的沙子
积累多了,就自行消隐

睡眠的神学意义

睡眠一再复制死亡
只是可惜,对有些人
这么好的机会全浪费了
以至于,当真正濒死之时
竟然又惊又怕,如雷击顶
难道昔日那么多次彩排
尽都付诸东流了吗?

在人生,如果想要真正入戏
就不必担心别人说这说那
并按照他们的意愿修改台词
而是始终服从自己的直觉
比如,将睡前的默祷
视为向这个世界的道别
也视为从病痛和苦难中解脱
因而暗中窃喜,庆幸
沉重的债务从此一笔勾销

每天夜里
你为睡眠戴上死亡面具
宛若在苍茫的尘世
轻划一叶扁舟
驶向一座白花掩映的小岛
那里,海浪拍击的礁石
赫然刻着你的墓志铭

划分的难题

归类是我们的天性
久而久之,就成为社会习性
一旦摘下墨镜,换位思考
就很难说,肚脐以下即形而下

如果以山腰的滴水洞为界
打造出山上文化和山下文化
将连体的意义截然分开
(就像一条河的上流和下流
到了最后,变成上流社会和下流社会)
那么山下的风光,比如山沟、茅草
就可能被说成是下半身文化

正如河水的下流是对上流的补充
形而下也是对形而上的证明
只不过是在倡议:说话的方式
最好不要居高临下
一则距离太远,耗费能源
二则声音从山顶到山下
很可能完全走样,以至于
需要一个中介,从而埋下祸根

尤其是积雪的时候
或者狂风大作的时候
路灯的影子很可能走样
被一些人斥为鬼吹灯

写作关键在于构思

心跳刮着北极的风
你在南极的针尖上说不

主题永远不会落后
落后的是形式
死拖住你的后腿
你去捏风尚的鼻子
它以独特的方式尖叫
传递暗渡陈仓之意
而你的终极目的
远在栈道和陈仓之外

世界上有许多地方
压根儿不担心阳光的通货膨胀
雨水总是潜伏于云山某处
而雷鸣,总是大喊受够了
相比之下,在阳光不肯化缘的金山
哪怕几滴雨也成了珍珠项链
令所有造物伸长了脖颈

一顿日全食之后
天狗伏爪而眠
陶醉于写作最后一课
以一个奇特的句号结束
地上的听课者们领悟了吗?

航拍的风景,诡异的街区
到处弥漫着写作的悬念
季节正在上演一部侦探片
蒙太奇集句,台词疏远

似梦非梦

睡廊前的晚雨
湿了一双精赤的脚
梦床与床梦下意识分开
像两只张开的脚丫
以弹弓的态势拉开皮筋
一颗心被射向空中
你听见飞鸟的扑翅声

睡袍柔顺地白皙着
像教堂广场上的白鸽
你在黄昏行走
分不清,是走在一个梦里
还是走在真实的晚景
总觉得宗教是一生的归宿
无论以梦的形式还是非梦形式

幽蓝的天空
一床巨大的薄被
轻轻盖住你拘挛的身躯
身下发出浆洗过的亚麻布气味
你摆出一个最惬意的姿势
然后在咔嚓的相机声中定格

你的手伸出软绵绵的欲望
触摸到一颗行星的球面
球体在你指尖上转动
你的身躯旋转着,缓缓上升

影子的演绎

一只鸟影翔出人生幻象
鸟扑翅离开
影子留在人的心里
成为一颗流动的种子
见风发芽,见人长出心眼

正如醉意泛波的酒花
铺就龙蛇飞舞的人生之路
一只鸟也可以将地上的阴影
从沉入心底的血斑
化为傲立丹田的黑郁金香

那么,你当然可以象征地
用一杯黑土掩埋过去
让其中的鸟影
挣脱鬼魅的怀抱奋飞起来

当冰雹扮演石头下雨
就崛起了阴影漂白的实力
山峦的比基尼
遮不住幽洞的肚脐
登山者的篝火,在洞中
将自己的身影刻在洞壁
成为一个部族的图腾

砂浆在奔流的血管里
冲积成一座岛屿
你在岛上大兴土木
在客厅挂一溜枝形吊灯
像一只鸟栖息枝头

夜望星空

那颗星回到自己
在蓝色遥远与黑睫毛之间
在云清醒与雾恍惚之间
矗立起一座纪念碑

你可以透过夜的纱窗
遥忆星光滴淌的往事
可以从往事的眸子
看到闪电的道路
是如何通向你的全身

那颗星没有陨落
只是变换了轨迹
升得更高、更远
永恒而显著地定位
却又无踪可寻
你只能相信自己
仍然在他的眼皮底下

对你来说
那不仅仅是一颗心
一座坟茔的眼睛
也是高高竖起的石柱
少年时代的图腾
父亲的形象
永远介于坚定与固执之间
永远介于宗教与世俗之间

你的生活

你的生活向来不拘一格
既窥觅自身,也投射世界
当两道视线相交时
便形成各式各样的组合
这些组合跨越时空
像密密的蛛网,罩住环宇

有时,你与青山比肩
悠悠升华,成为一片晚霞
有时,你思绪迸射
升起满天星斗
听见,从体内的某个庭院
轻烟般飘出的小夜曲

音乐在你的世界淬火
你扶稳新铸的犁耙,躬身耕犁
怀揣词,在诗歌松软的泥土
撒下一把又一把种子

有时,你的探索像嗡营的蜜蜂
在春天的花丛穿梭不停
你的眼窝是一枚图章
在小鸟的翅膀盖上眼神
当它腾空而起,你就鸟瞰大地

你推着时钟的独轮车
在崎岖的山道运送粮食
你揩干额头的汗珠
迎接死后的第一个降灵节

消息

你与他早已失联
不过有时
他会从你心里突然冒出来
(毕竟,你的韶华岁月
总是有痕迹可寻的)

但是昨天,他再度冒出来
是一具尸体,在殡仪馆
没过多久,他的骨灰
就在你体内飘起雪花来
初夏的午后,你冷到发颤

胸中的积郁
足以承担一场塌陷
你记得保存了他的照片
(那时多么年轻,他和你)
但是翻箱倒柜,怎么也找不着了
也好,就让它永远躺在记忆的箱底吧

懵懂的那时,迫不及待地窥觅
生命中不为所知的深浅高低
现在终于触底了,你和他
都抵达了人生某个界限
而你,过早被弹出他的视线

熟识的亲友在你面前排队
然后,一个接一个消失
烛光里,如果死到麻木
多死一个和少死一个
难道会有区别吗?
但是你多想大吼一声:
我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