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異國的夏天

那個夏天我們不解風情
雙手緊握著單車把
在陽光箭雨的碎石街穿行
手心沁汗的思路
繞著夕陽轉了一圈又一圈
沒想到在紅紅的靶心
你驟然中箭,先動了感情

許多年過去了
仍未揣摩透當年
什麼是恰如其分的表露
那個綠茵燃燒的午後
杏樹下的餐桌
亞麻布桌面散發著淡香
瓷盤,玻璃杯,葡萄酒 ,檸檬汁
大家各就各位,舉杯
祝福這綠色世界的相遇
頭上,杏子點綴著金色星辰

這一生如此短暫
那個夏天更顯得短暫
像一顆流星劃過夜空
像一根火柴
剛點燃、尚未表白就熄滅了

黃昏掌燈時分
在樹蔭昏暗的窗前
你將當年的合影攤在桌上
戴著老花眼鏡
逐一辨認那些離群的人臉

我們永遠是異鄉人
只能在極其巧然的機會
才打破壁壘,傾心交談
像久別的同鄉人

醒來

一道冷峻的分水嶺
隔開清晨一明一暗的心態:
迫不及待地醒來,投入新的一天
不情願地醒來,重新套上生活的鎖鏈
因果關係如何,誰能夠說得清呢?
是你背叛了夢想,還是夢想戲弄了你?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抑或看山不是山
看水不是水,是落霞與孤鶩齊飛?

夜晚是一個巨大的黑箱
暗中的操作可以推出一輪旭日
也可以催生一場暴風雨
有時候,一場夢是一把鋒利的板斧
將黑夜劈得到處是窟窿
吉祥的星光像一隻隻蜜蜂飛進來
久別的孤魂穿一件新衣出現於眼前
但有時,它像一枚變了味的雞蛋
醒來後,你嘴裡仍然發出陣陣惡臭

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
心情迥異的時候
重聽拉威爾的波萊羅舞曲
竟然不是預期的愛意一遍遍重複
而是一圈圈令人頭痛欲裂的緊箍咒

直說吧,無論怎麼努力
你都無法將道路豎直
變作一條天梯,一步步攀援直上
站在雲端,一個鯉魚跳水回返大地
(也可以說是鶯夢重溫吧)
下墜的空中,真有一隻托住你的手嗎?

這就是生活

懸浮在某一個時刻
你跳樑,你匍匐
你計算情感的邊際效益遞減
無論是肉色還是菜色
無論火山潛行還是洪水呼嘯
無論一頭雪豹的閃電
如何驚擾了一頭小鹿的影子
也無論苦難如何排山倒海
顛覆了一往情深的伊甸園
你都沒有退路,只能
撐起搖晃的骨架直面人生

你要懸浮在一切之上
你要匍匐在一切之下
你要忍受一根深入骨髓的刺
將兩條拐杖作為飛天的翅膀

縱然一次次重重的跌落
一個個被粉碎的鳥巢。縱然
被風的拳頭重擊,被塵埃障眼
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衝動
扯下心間歡騰血河上的風帆
你都別無選擇,難改初衷

你要用錘子和釘子的語言
搭起高高的腳手架
為自己,為去魅之後的現實
建造一座堅定的燈塔

在車裏看海上落日

你只能在心裏
與血紅的落日跳一曲華爾茲
當然,你的舞步跟不上她的舞步
轉圈的時候你跌入黑夜
無法體味那優美的弧線
如何在遙遠的異鄉完成一個圓

圓舞的旋轉推動更大的旋轉
但此時你無法轉動自己
你腳踩油門,手握方向盤
這也是一個優美的圓
海杯的氣泡令你陶醉
你經過大海日落
在更大的旋轉面前
你體態眩暈,辨不清方向
海浪發聲,豎著萬千舌頭

有多少人走入海中
體驗海上落日
放懷迎接生命的圓滿
那平穩不驚的風彩
為了一個舒緩的舞步
為給時光劃上絢麗的句號

你渴望進入那通紅的洞穴
燒盡身上的汙垢塵煙
緊隨新的一天的日出
再度出生,活出不同的意義

蛙鳴

我記得,我還記得
在童年綠色萍聚的池塘
蛙鳴如弦月初上,豁達而明亮
你輕輕握著一隻青梅睡著了
大夢之後,已是盛夏燥動的青春

蛙鳴亮嗓的歌聲,飄著
童年汗涔涔手心鬆開的薄荷葉清香
冒出悠遠湖面泡沫咕嘟的人生
和一群赤腿抓泥鰍
然後自己變成黑泥鰍的少年
月下的搖櫓聲沒有把蛙鳴帶走
它們仍期期艾艾地呼喚遠方

蛙鳴中水稻在抽穗
扁豆花眨著黎明的繁星
纏籐絲瓜花開,黃喇叭齊奏
屋簷的雛鳥嘰嘰喳喳
娃娃光頭像一隻隻冬瓜
悄無聲息躲在綠葉裡窺視
最後金蟬般脫殼,跳進河裡
長長的水流由遠及近
曼曼青絲夾雜著斑斑雪花

昨晚,當鄰居少男少女們
聚會的歡笑和啤酒瓶的砰然聲
嘎然而止,大地被交還給靜夜
我聽到體內一聲強一聲
向外噴湧的蛙鳴
暗室被打開,呼喚出
那個在人生河床的上游
游蛙泳的少年

地址

一個地址已被你熟記於心
每日數次在眼前涌现
像窗口的一隻黃鸝
幽婉地鳴叫,呼喚你前去

這樣的誘惑你無法抵禦
深夜,地址從天而降
變成紙鶴,向你解開身軀
你看到熟悉的街道和房屋
木門虛掩著,你走進去
聽見臥室傳來的咳嗽聲

你未能親歷最後一幕
只是聽家人説
老人從病床驀然坐起
臉色神采奕奕
娓娓傾訴往事,記憶如新
青春的回光返照雖不長
但像一盞擰亮的燈
将光艷灑在每個人臉上

现在,地址内景已完全改變
地址的住户也早已易人
但對你来說
這是一種熟悉中的陌生
陌生中的熟悉

正如地址常常是模糊的
那个老人的身份也恍惚不清
你有時看到了父親
有時,透過兒子的眼睛
看到了不遠之外的自己

发光时,那些慵懒而散漫之物
就等于被颁发了执照或证书
敢于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了
它们也会因光而受孕
因光而养育后代

有了光的照明
你就在月亮的绵绵细雨中
一路行到心灵的最深处
在一棵菩提树下拈花示众

你就能够欣悦地见证
光是如何对黑夜的囚徒开放的
它打开一扇窗,令人看见满天星斗
谷物的籽粒像珍珠一样涌现
路灯下,阴影的睫毛在风中眨动
音乐在眼眸的光露中闪着水花

你听,记忆在如是呼唤:快
以光的名义,回到这条碎石小路
回到我身旁吧
回到故乡老旧的电影院
嚼着爆米花去另一个世界漫游

当你在黑暗深处绊了一跤
光会取出一块白纱布
轻柔地盖住你脓肿的伤口
当你负债过多变得沉重不堪
光会重新打开你的记忆
揽着你的腰跳一回青春舞曲

光在一片花瓣的中心踱步
你眯缝着眼睛
倾听那细碎的步伐

白色的游魂

一群白色幽魂在游荡
他们潜入鸢尾花开的宅院
唤醒楼中人的黄金梦
向他展示,世上有一些东西
比黄金更亮眼,更具有价值

他们闯入另一些人惨黑的梦寐
像一团烛火点燃它们,温暖它们
告诉它们,只要不失去记忆
光明就不会消失
看清世界真相就只是时间问题

在这支白色游魂队伍中
有母亲们日夜思念的孩子
有孩子们未曾谋面的父亲
他们身上裹着白色绷带
头上缠着白布,写着醒目黑字
而死亡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年轻

那一年气候尤其反常
燥热的六月初没有下雨
而是在撕心裂肺的叫喊中
见证了一场恐怖的枪林弹雨
伴随着救护车尖利的鸣笛
和伤员板车冲向医院的轱辘声

那一个罕见的血色黄昏
那个寒气冷入骨髓、
被火光照得通明的不眠之夜
连同那些躺在血泊中的尸身
全都化成了白色游魂
悄无声息地朝我们走来
叩响我们的灵魂之门

教父

教父是黑色的
他身着一袭黑袍
遮盖住肉体的轮廓和气味
他清秀而瘦削的脸颊
因为常年的读经和禁欲
显得疲惫、阴沉、躁动不安
只要给予机会
他会偷窥一个少女的艳舞
一如巴黎圣母院的黑衣主教

他是一部隐之书
咫尺遥远,极少被人打开过
那里,每一页都能点燃欲望
焚烧地狱的熊熊烈火
虽然扉页题着端庄的大字:
献给圣父、圣子、圣灵

教父:我从未怀疑
天国时常在你内心显现
虽然它屡屡湮没于滚滚红尘
你有时是《牛虻》中的蒙泰尼里
在教义和政治利益的冲突中
怀着巨大悲痛牺牲了自己的儿子
而有时,你像电影中的黑手党教父
平地撑起一棵大树,封妻荫子
勃发生机盎然的世俗利益
并且,早已习惯于人生无常
习惯于街头枪战和神秘的失踪

沉浮于波涛汹涌的人海
我们一直伺机抓住救生之道:
也许是一个情人,也许是一名教父
就像《尤利西斯》中的斯蒂芬
从未停止过对父亲的追寻

我不得不说,教父的传承
及其两极对立,可以溯源古罗马
追踪到主教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
圣化与世俗的绝对二律背反

跨洋进入晏殊故里

即便是一场虚拟的窥视
即便隔着大洋,在漂流的异乡
我仍会被一缕江南绿风牵绕
追随一阙清丽婉约的宋词
挺身跃向进贤的文港:
北宋宰相、词人晏殊的故乡
那里有梨花院落,有柳絮池塘
而我的心敞开窗扉
挂起一对酡红的中国结

就这样,我和文港神遇了
眸光的摄影机沐风向前
越过浩淼的太平洋
在南昌之南,镜头拉伸
推入晏殊的故里
优雅、绵长的古意中
我着一袭青布长衫
流连于香樟树下的茶肆
一盅又一盅地品着新茗
顷刻,一阵暖风卷起竹帘
柳烟,芳草,长亭映入眼帘

阳光的午后飘着淡雅的茶香
在文港 — 华夏的毛笔之乡
我看见晏殊畅饮新酒
潇洒地舒袖、挥毫
将姹紫嫣红、浓淡相宜的神州文化
一笔一笔写入我的待哺饥肠

晏殊和晏公子几道
早已名扬天下,成为文港的骄傲
纵使天涯地角,游子归期难计
纵使离愁拉长了三月雨
也无须鱼传尺素
只消读一遍晏殊的词,便知
相思的底色是江南的胭脂

一杯清酒,一曲新词,一管羊毫
便使晏殊活在了当下
他用隽永的宋词滋养了我们
在我们生命的激流筑起一座岛屿
当苦难袭来,忧患四起
当旧梦难寻,知音难觅
他会悄然贴近我们的耳畔说:
君可见似曾相识的春燕
正气定神闲地从夕阳中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