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变形记

相信生活,就是相信
有一条延绵不绝的阶梯
通向目力之外的遥远?
其中每一级台阶
都表现出生命的一层意义?
(你当然记得那句老生常谈:
人生即苦,生存就是寻找意义)

在黄昏,在昏暗的小巷
人们在寒风中匆匆行走
谁也不看谁,因为只要看了
就会下意识去剥一只洋葱
泪腺就失去防线
就会猝然撞入卡夫卡的城堡
那些人的外套就变成兽皮
毛茸茸地张开狰狞

你的神经元有很多小房间
在一个柔风习习的日子
屋前的风铃时断时续
影影幢幢中,阶梯闪出一条响尾蛇
一头梅花鹿沿梯缓步上行
被食欲、被合群之欲驱使着
直到暗中横来一刀
你看清自己的内脏,因为愤怒
变成一头斑斓猛虎
扑向那个暗藏的目标

你无法以哥特式的姿势站起来
你缺乏高度,也缺乏避雷针
更缺乏钢筋铁骨和结实的肌肉
你只能跳跃着自慰
看看自己能够抵达何种高度
然后精疲力竭
在一座哥特式大教堂门前瘫软下来
急速萎缩,无声息地化为尘埃

无解

森林在一场野火中拘挛
舔着下身焦黑的伤口
徒然寻找泉眼和泪腺
此刻,只须果断掐断网络
远离蜘蛛侠和键盘侠
灾难便会知趣而隐
幸福就继续为自己充值

现在,我们不得不承认
变化是世间唯一不变之物
天空和大地订婚了,又离异了
它们反复无常,乐此不疲
轻蔑地斜睨人间戒律
一部古老的经文被水淹没
又被干旱炙烤得龟裂
手持经卷的人诵读同一篇经文
但是彼此仇视,各说各的

蜜汁的经句跳出杯口
扑向一篇破缸流水的散文
金刚们手持法器,夺门而出
空留寺内笑盈盈的佛颜
一位娇小的黑衣修女
蹑手蹑脚走进一部线装书

即使深入内部
仍然难以一窥文化取向
与原生态性取向有何不同
也许,误读就是正解
只要挟持了天子
就可以大声喝令诸侯

春天喷出绿色
一只燕子穿过袅袅烟圈
你想起童年
逃学之后的第一次吸烟

暮殇

一位作家死在自己的作品里
也许一个词噎在喉咙呛死了他
也许,他模仿夸父追日
却一头撞倒俄狄浦斯情结
让整个世界翻了个

墙塌后,枕头留着他的舌印
他不再区分舔舐对象:
它,或她,抑或另一个他
他的胆汁如墨水瓶见底
他死于贫乏,而非笔尖浪荡

但是读者毕竟成年了
在文本面前,做一头野兽多么荣光
只须尖爪抓伤词意,词性就变质
土地的脉搏就迎合地跳动
世界就以另一种方式呈现自己

海水朝着沙丘咆哮
逼它交出藏于沙漏的钥匙
但是,谁能打开时光的铁锁
找到囚禁于其中的秘密?
那张皱巴巴的小纸条
究竟记录了谁?躁动着谁的咒语?

夕阳在海面绽开一千朵猩红海花
一股脑呈现昔日存积的花瓣
捣碎之后碾磨的胭脂
风之手抹其于你苍白的脸颊
然后狠狠抽了你一个耳光

隐约在远方的贸易船只
缓缓移动着一座座坟墓
我们不失时机,交换青春誓言
然后 ,小声读出临别赠言

河畔的黄昏

僵硬的旅行者
走进花瓣闭合的空气
长满雀斑的黄昏
一片叶子在草地奔跑
蘑菇云的下面
一只凝翅的鹰在滑翔

水波的镜中
一个优雅的手势
从岸边红伞下的少女传来
撑篙离岸的渡船像一把剪刀
慢腾腾地剪破这一画面

你的眼神已经是四月
而我的,却仍然停留在三月
也许我们之间,只有一场雨的距离
但是晦暗的夜将某些关键记忆弄丢了

繁星的蜂群
在你心里发出嗡嗡的叫声
仿佛在问:其中的哪一颗星
能够与你的心对上虎符
使你确认自己的身份
使你脱离喧嚣,回到天空?

你的心一明一暗,阳光和月光交织
但是你辨认不清
太阳和星月的小三和弦
太阳隐没了,你只听见月亮的钟声

路在前方

小路腾起波浪
席卷尘土,沿坡而上
热辣辣的浪峰
从山的另一边跌落深潭

赤裸上身的梦流着汗
云的被子被踢开
月亮隆起肚皮
腹中的孩子在走钢丝

季节的隐喻柳絮飞扬
浪花泼辣,溅起想象力
推动脑浆的绞丝化
沿河东土堤,逆河西走廊
如一束粗壮的手电筒灯光
斜斜地辐射黑蛮之地
直至语言灌浆,想象力抽穗
大方投石问路,催生本土化村庄

黑铁桥梁像刀鞘
被拔出的长剑
将这沾着血迹的家
横在自己闪亮的脖颈上

这座躺卧的纪念碑
追溯了大洪水之前的神话时代
巨臂挥舞宝剑,劈开土地
刀尖下的铁蹄之间
下陷的地缝沁出奶与蜜

一扬手便可呼啦为一面旗帜
只要心安理得
就能够自成一个世界
随时可以向外膨胀、扩张
开辟丰饶的附庸国和殖民地

月光之梦

月亮散发出香草味
你下意识扬鼻,心贪婪吸气
月光像嚼碎的香草饼干
混合着记忆的咖啡味
细碎,袅娜,螺旋形下沉
有时我会忍不住问:你是谁?

雪花纷纷扬扬
进入有些发涩的喉咙
梦的盆地沉稳地接住一切
我们的灵魂黏结,不辨你我
看上去像雾中隐约的青山

在申城,我推开XX路X号铁门
穿过庭院,轻步上楼
舅公带着惯常的微笑迎接我
表姨领我去小房间里听古典音乐
新唱片和老唱片,一张接一张
我走到阳台,吐出一口芬芳

浅绿带刺的仙人球
像子夜某个时刻的月亮
散发出淡淡的月晕
红黄两色的仙人球花
在玻璃房里像加冕的王冠

沉默也显得如此精致
有时,我们含笑不语
但是并不显得尴尬
不会有非说不可的话题
更何况,那些人现在都隐去了
他们的葬礼成了家族盛会
此刻,无论他们说话还是缄默
都不会有什么区别了

元旦

在酒杯的边缘
闪亮着新年的第一天
清冽的气流刺入你喉咙
爬满山墙的褐色藤蔓
悸动着心电图脉冲
远方大山的一场野火
在你心的一角扑棱着余烬
不知不觉,灵魂涨潮了
掀动洪水,舔舐河岸
构思一部新编的创世纪

在逝去的日子里
飞溅的血浆弥漫着腥味
在你尖锐目光的深处
舞动着斯巴达人刚淬火的利剑
你想象着有一天
你以一个女人的方式剥一只橘子
直到落日橘红地打开自己
而她,以一个男武神的雄姿
跃上一匹白云战马
在敌人的畏惧中兵临城下

在新年的第一天
你不愿重复千篇一律的新年决志
也不愿活在别人的目光下
怀揣义务,汇报一顿丰盛的晚餐
设计一个潇洒的造型
甚至一举一动
都想象着有人在看你

末事

迂缓的脉冲倒立
像一级级楼梯蜿蜒而上
涌至你心口,在那里
变成管风琴的音阶
为自己举行庄严的弥撒

血流的唱诗越来越平静
春天绿色的萌动,终于
抵达冬天灰白的港湾

日光明晃晃的乳汁
被倒入黑夜的下水道
死亡狂野而恣肆
暴风雨中的打坐
被贴上闪电的标签
死于渺小,死于心安理得
死于被排除于公众之外
死于灵魂面对沉重的肉身

在人迹罕至的心里
你轻轻撩开夜的面纱
直视灵魂的另一面
那穿越时空的探针
那些依稀闪烁的往事
伸出掌中之掌,心中之心
向欢乐致敬
也向悲哀致敬

陌生的熟悉

优雅并列的两扇窗户
像两只睁大的眼睛
黑色幽深的通道
借助于你的想象力
抵达无法测透的秘密

惨白的路灯下
行人的影子被畸形放大
像漂浮在水面的鬼魅
楼下所有窗口都亮着灯光
楼上其余窗口也亮着灯光
两扇黑窗显得格外突出
成为节日气氛之外的陌生者

你已经习惯昨日与今日
内心与外表,被血淋淋地剥皮
陌生着司空见惯的熟悉
年底在即,你听见沙漏中的沙子
发出炒豆子的哔哔啵啵声

你死死瞪着那两只睁大的眼睛
心想,被窗帘捂住的历史
会不会在深夜还魂,在空气中对话
各自叙述着已经灰飞烟灭的故事?

你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的造访
听见木楼梯被踩出的嘎吱声
这时,灯光突然亮了
房间的主人回来了
但你知道,新主人与你毫无瓜葛

符号阴影

阴影的一生何其漫长
你只能抵达它的局部
只能注视它的一个逗号
如何从心里发芽
它的一个句号
如何在夜里垦荒
闪烁着井水的光芒
然后沉下去,将一切洗黑
与我们一起在井底睡眠

然而我们梦到水晶宫了
于是井底就成了水晶宫
所有乌托邦理想都是可以理解的
浪花愤怒的磨刀也是可以理解的
岛屿的维稳就更加不难理解
甚至卵石的丢三落四,都不能
成为任何尝试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理由

如果一面明镜照见自己的阴影
会不会惊讶得跌破眼镜?
或许因此,就开始有了自知之明?

我们能否总是淡定地说
井水的阴影无辜
一切取决于上上下下的水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