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两座山峰的肺叶
左肺已经明显钙化
你深入苍翠掩映的岩洞
看到倒垂的钟乳石
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
你沿着滑湿的石级而下
在拐弯处停下脚步,踌躇不前
很明显,如果此时有一群人
举着松明火把,大声吆喝
前呼后拥,你肯定会成为其中一员
在本地新闻的探险报道中留名
但是此刻,偏偏只有你一人,并且
那是一个久远的年代,破败的古刹门前
听不见梵钟,闻不到香火气味
和尚开始蓄发,脱下僧服,穿上人民装
那时,你远离城市,造访那座佛山
企图让心里的喧嚣平息下来
让人与人之间的纷争变得遥远
对于生活,那何尝不是一曲乐章变奏呢
紧张和激烈趋于平缓,升起田园式抒情
突然,门铃响了,打断了你的回忆
你这才记起,你和朋友约好了去打网球的
在路上,你过滤掉朋友的絮叨
重新回到当年的那个山洞
只身一人,在洞内潮湿的拐弯处
你,恍然听见洞外传来猫头鹰的呜咽
忍不住尖叫一声,掉头跑出洞外
沿着竹叶覆盖的小路,朝寺院狂奔不已
你现在想,如果那时,你在洞内一路走下去
会遇见些什么?如今将有怎样的命运?
理性的老马,会驮你入世界表象之下的黑洞
在深层意识,统一认知理性和实践理性?
或许,那只是一个梦,时间长了
就被吸入潜意识,成为事实和精神分析对象
于是,你的回忆不断有幻象增值
像森林中的一堆篝火,又添了些干柴
六月之月
巨大的阴影在空中爆炸
碎成丝条的旋律
卷着青翠的草叶翻滚
回旋,上升,变成一缕烟
你竭力模仿花朵
但是花朵根本无需打扮自己
素月升降,沉落天边,又大又白
像一粒被拧弯的空心子弹
很多年了,我们互不联系
躲在时光的弹坑,探头眯眼望去
往事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我们都在忙不迭换位,改变身份
如今商贾云集,利润曲线攀升
谁也不愿破坏这歌舞升平
无人去问(无论出于良知还是好奇)
那些疯狂的子弹究竟击中了谁
又在谁的心里落下永久的疤痕
仿佛,因为青春有着太多的热血
子弹就可以恣意跳入其中
在红色海洋里冲浪
让背后的红幅标语黯然失色
此刻,月亮高悬于天空
你的目光干涩而苍老
需要用力回忆,才能从一片似锦的繁华中
从五光十色的焰火中,果决挣脱而出
再度看清当年那只扣动扳机的手
以及,那个在背后下令开枪的人
日暮乡关
一只蚊子在三叶草荡着秋千
你飘忽、脆弱、式微
随时可能被吹来的一阵风
像刀片一样割开命运
流脓,溃烂,发炎
最后,头枕着 笃实的坟茔
做另一场坦荡荡的裸梦
暮色浓了,不知何时
你坐在了那只蚊子的大腿上
风动时,几片枯叶像镰刀砍来
每一次都被你机智地躲开了
蚊子的命运成了你的命运
你想起神话中的阿拉丁飞毯
对你来说,随便找一片叶子
就可以解决身份问题、归属问题
搞定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关系
长期缠绕于心的“我是谁”之问
也能从体内的囚牢永久获释了
你脱下牛仔裤,两腿白生生的
追上童年荷塘的莲藕
如何被一双丰腴的手揽入怀中
从而解决了“你到哪里去”的千古之谜
至于“你从哪里来”,则可存而不论
正如一支歌唱道:“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虽然歌者已逝,但是歌谣流传下来了
因此,你对死亡毫无畏惧
世界之大,总会有一张蛛网托住你的
絮语之一
黄昏的水面
微风弹奏一首幽深的爱之梦
白昼的森林就要成片倒下
闪着太阳余辉的枝叶
将要雪片般跌落
波纹荡漾开去的嘴角搐动着
吞噬就要发生,在春的最后一天
你闻到脖颈和头发散发的香味
蓝色的牵牛花已跳完末轮小步舞
裙角被风撩起,花瓣撑开自己
像降落伞一样滑向水面
被漩涡一把拖入水底
在那里,一切都是全然开放的吗?
而且,真有着不同于地面的生活吗?
否则,你不会突然看到奥菲利亚
在水面漂浮的珍珠面孔
她如此安详、沉静,轻灵的身体
被水中一双大手轻轻托着
而你的感知,从日光变成暮光
生活不再是耻辱和重负
而是抛却庸碌的神游,为此
你不愿回到居住多年的城市
不愿回到那张睡惯的床
呼吸平稳地入梦,仿佛岁月静好
到了夜半,你半睁眼地醒来
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床上
时钟滴滴答答地响着
像是刚才在河面听见的风声
恍惚
黄昏的风伸出纤手
窣窣着,推开一道雨门
你侧身,急速穿过银色门帘
月光的水花溅在你身上
你和衣在床,如一架钢琴
被一双无形的手按下琴键
你听见,从自己体内
由远及近,传来肖邦的夜曲
音符亮出一串金钥匙
熟练敏捷地打开这个夜晚
在琴声很远的地方
月亮与一颗星辰长久对视
你放任乐思和想象
大胆撩开空气中陌生的面纱
惊讶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道路的五色线条交错着,沉入雾霭
树叶在风中飞旋
那样的旋律,是被太阳金筛过滤的雨滴?
还是月光无声破碎之后撒下的沙砾?
你描出冥冥中的琴键,若隐若现的手
当音律晃动,篱墙下的三叶草滚着露珠
逝去的生命在空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回忆的月光蹑手蹑脚进入窗户
在亡灵的床前,将一只鞋子握在手里
隔着时光的另一个夜里
在一阵狂乱的雨中
传来哔哩啪啦的脚步声
你从梦中醒来,忙不迭拉开窗帘
目击一道正在远去的闪电
至今,你的耳畔仍语音缭绕
在更远、更朦胧的地方
似乎一些人正围着太阳的篝火
一遍又一遍地敲响金箔
问
神正论的壁龛里
卧着莱布尼茨的一粒单子
绿纱窗外,树影婆娑
传来一只苹果的落地声
此刻,你的自由意志在哪里?
是否反抗了强加给个体的命运?
一旦驶过历史的险滩
怎样才能全然获知
当初的选择,归根结底出于谁?
是勃起的多巴胺
还是温柔的花为媒?
是求生的意志,还是神的指定?
面临残酷血腥的战争,难道
当你选择善,恶也就在其中了?
以至于,动机可以存而不论
只看最终结果,便可心安理得?
既然你的财富在另一个世界
那么,何必斤斤计较于一时得失?
难道,为了保持首尾一致
就只能横下一条心,朝对象
高举起屠刀,无情地斩头去尾
仅留下段子,去炒作,去纹身
去赶赴灯红酒绿的宴会?
而当云朵在天空导航时,是谁
面对汹涌人海,遮住礁石的利齿
然后,一口吞下水中十字架的倒影
任其主宰整个心境,在人生的黄昏
驶出一艘瘦长的双桨木船
腾空于天水一色,像一头飞鹰?
形像力
你的战利品就是你自己
你挑战自我,在雅博渡口
撕裂为二,成为与天使摔跤的人
那天,你在梦中不断追问自己是谁
所诵经文究竟出自谁手
谁在To be or not to be的纠缠中耗尽一生
解构旧体系之后
你对认知的主体发生了兴趣
时而成为一头进攻的山狮
时而成为一只逃跑的灰兔
然后自我断案
探寻主体与客体之间的新型关系
显然,任何种类的身份认同
既可能是普世性的
(比如狼和小羊的故事
轻而易举就引发全球危机)
又可能是地域性、部落性的
一次急刹车传来轮胎的焦味和预感的血腥
你的心里冒出青烟
然后这烟就变成了复仇的旗帜
故事的铁水被倒入膜具
但铸成何种形状却由不得你
有时思绪缺氧,有时脑满肠肥
有时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
有时在宇宙大宴群星
毕竟词语是自由的
想象力也是自由的
你像一只悠然自得的蜗牛
背着温馨的小屋随遇而安
这既是你劳苦一生的重担
又是你必须肩负的责任
它发动如车,静止如坟墓
投射
清晨和黄昏的二重奏
被阳光和月光伸出的千万只手
时而健硕时而轻柔地拨弄着
从心头升起的旋律
像雾,像烟,像一个时代不死的感觉
灵魂脱离肉身,开始漫长的旅游
从苏格拉底手中的毒杯
一饮而尽的喜悦,到现在
随意就可以找到结束生命的理由
踽踽独行的艺术,突然亮出一道闪光
像一柄尖利的短剑,走回你心底的刀鞘
在一面被强制定位的反光镜中
曾经的拥有变得可疑、走形
尾随一个人的身姿和面部表情
从大都市摩天高楼顶层的电梯
一直滑落到地下层
停尸房的今日存量与不动产堆积无关
你的骨头长着耳朵,倾听灵的脉动
同时,将滴溜溜转动的眼睛举过头顶
探照灯般的扫过云团中躲藏的隐秘
在劳碌愁烦的一整天
太阳竭尽了所有热情和精力
将其倾注于一个理想中的美丽星辰
当时光黯然失色的时候,才蓦然发现
那样的升华,与一场善意的恶作剧无异
你掏空了自己的一切,包括想象力
换取的只是一枚黑色地雷
从今以后,举步维艰
刀锋闪过
焦躁不安的午后
一道闪电
掠过四月的寒崖
响雷坚定有力
石头被刀锋劈碎
在你心里发出回声
你忍不住惊叹
两千多年前
那个忍辱躺倒的人
如何能够成为一枚刀片
切开棺木
切割埋葬他的泥土
以麦子的身份冒出土地
如此,他就重新
不仅切割了生物基因
也斩断了历史逻辑的纠缠
长成一棵宇宙树
跨越语言,跨越种族
清凉的叶子挂满枝桠
为树下疲惫的旅人
遮挡人生的酷暑
荫蔽焦灼的心灵
布下忏悔的祭坛
走过是非曲直
你并未在意,真理
变成一根韧性十足的铁丝
被人们弯曲,掰直,再弯曲
在你眸中呈现出不同模样
而当历史重复时
其弯曲的形状和角度
仿佛出自一个孪生家庭
你当然也不会在意
面对一大堆形形色色的心物命名
可以用一个疏密有致的筛子
筛出其共同/相似的能指和所指
确认我思故我在,我存在故我在
我命名,我定位,我天人合一
故我在(听上去像一首饶舌歌曲)
在社交媒体,你与一个人过招
将对方投射成一只小白羊
任性地厉声咆哮,伸出狼爪
恨不能一口咬断对方的脖颈
但到后来,却反受其辱
被尖利的虎牙咬得遍体鳞伤
不得不迅速改变自己的社会形象
你摇身一变,穿上学术的长袍
在柏拉图学园偷走一个理念
路上急急如火,冷不丁
与这个理念的摹本撞个满怀,大呼变形
在你看来,小小模具和真理标准是一回事
既然勾勒轮廓的一元论过于写意
难以确定醉酒的程度,和形象的失真度
那么,使用量化的模具岂不大大省心?
只是,每一次量化之后
你总是看到机械论和教条主义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