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手记

一座云岛悄然飘逝
迂緩移动的天庭
抛锚般抛下一道窄长天梯
混迹于高楼丛林间一条小径
此时,文本的字里行间
甩动的阴影爬出一条黑蛇
加入跌落的暮色,被踏入地
被街灯大把大把金针刺瞎眼睛

爆竹声侵入体内
你的肋骨被反复敲打
奏出金属棒撞击的风铃
一只小鸟匆匆从头顶飞过
叽叽喳喳地告诉你
天堂暂时关闭了!
灯影中,天堂鸟花张开尖嘴
拒绝相信这一阴谋论

你从一朵飘走的云
听见白布包袱内枪械的响动
直到你全然放弃对尽善尽美的投射
抡起一柄作恶的斧头,乱砍乱伐
斩断善与恶之间的绝对界限
重估一切价值体系
唯有此时,你才真正成熟了
(虽然不得不以偏颇为代价)

腹部隆起的白云
挺着光滑而富于弹性的双腿
鸟鸣的合唱声里
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诞生了
一条暗道穿破地面绕了回来
重新变成光明之路

节日的杂音

事物飞升之时
你预期一场跌落
事物跌落之时
你期待一次飞升
在精神的期货市场
你的期权每刻都在贬值

夜的黑色波浪汹涌
月光冷却,飞刀闪过骨头
你的脑颅天窗洞开
窥到黎明的鱼肚白
星辰像群蜂飞出宇宙的蜂巢
纷纷宣告独立王国

拒绝整合,思想的碎片
成了一群无依无靠的孤儿
每一块碎片自行其是
构建出本族谱系学
各色子集在空中游魂
探索自身的轨迹。你叫道:
这不是康定斯基的音符拼图吗?
失去整合的世界
自会有另一种生活方式
一些人觉得这美丽而自由
另一些人则感到缺乏主心骨

选择是一件艰难的事
犹如弃家出游,居无定所
日子虽然过得丰足
却总有些心神不定
不仅仅因为前途未卜
更因为自我作为肉身主帅
每一天都心猿意马,朝令夕改

画面协奏曲

一道闪电在云的内阁舞蹈
看不见天使们,只听见风声
你沉睡的血清被唤醒
像一头雄狮抬头,引颈长啸
宣告开启一项换血工程
让自己变成一个水灵般新鲜的人

一个以拉丁语命名的岛屿
在心灵上演改版的鲁滨逊漂流记
云的面包是在最饥饿的时候出现的
而水总是太多,废话连篇
诚然,首先需要御寒,需要充饥
需要维护胸部之下那一点可怜的自尊

黄昏风风火火地赶来
晚霞被剖开的肚腹
露出猩红色的肝脏和肠子
有人读出那是血淋淋的现实
有人则说是一座玛瑙垂悬的王宫
窗外隐隐传来晚钟之声
像是天使驾着鹿车奔跑的铃铛

你知道自己无法改变极化的现实
现在,两极的中间段越来越萎缩
最后变成一条细缝
需要及时见缝插针才能立足

一场雷阵雨之后
挂在树枝上和草叶上的雨滴
恍若被清一色洗脑之后的头颅
你想不出用什么咒语才能破解迷阵

道路

一个存在者眯缝着眼睛
一条细长的视线婉蜒开去
像麻花绞一样扭曲着
成为那个人脑量的一部分
他说,请筑一道长堤
奋力抵挡时间的潮水吧

一条人生定理可以变成一条路
用多雾天气和风雨证明自己
它经过山坡、花丛和树荫
但并不急于作最后结论
因为谁也看不出自己
是通向绿波荡漾的湖泊
还是通向广袤干燥的沙漠

夕阳西下的时候
有人在阁楼一个小木箱里
找到黛绿时代的一封信
信中的人事如灯光熠袅不绝
照亮从忘川捕获的小鱼小虾

一条道路猛然竖起来
懵懵懂懂就成了一支画笔
夜的墨汁缓缓流下来
开始蚕食白昼这幅风景画
力透纸背,将天空、大地染黑
直到道路的画笔摸黑描出星星
又为大地描出灯光

灯光在风中像绣球一样滚来滚去
在滚动中,一个熟睡的婴儿
变成一个失眠的老翁
这时,阁楼上那人再度读完信
将干燥的嘴唇贴在信末的签名上
失眠者终于睡着了
在一个香甜的梦中找到他的归宿

冥念

岁末,时间在尸前徘徊
雪染的七窍冒出一缕蓝烟
日光明晃晃的镜头
将那个存在者的一生
在一道闪念中拍摄出来
细碎的残片被置入不同人心里
让他们为同一个逝者默哀
但分述其一生不同的故事

祭奠之后你回到自己的孤独
啤酒如瀑布顺喉一泄而下
你开始越来越往深处想:
在时间的长流中你只是一滴水
被抛上岸,然后干涸了
无法跳回河去,在水流中嬉戏
不过,无论躯体如何腐烂
抑或化为灰烬躺在一个盒子里
那些曾粘附在身上的苦难
都被时间一一漂白了
然后融入初冬的雾霭
被时间一个喷嚏打出来

空气中潜意识无声冒着泡
一张模糊的脸上有一颗黑痣
像是被阳光烧焦的树桩
郊外的石山翘着没穿袜的脚
从黄昏的僧院
传来脚镯叮当的响声
有谁近前,语气柔和地发问:
你在阳界未赢的上半场比赛
会在冥界持续为下半场吗?

风的长舌之下

客舍窗外的黄昏
太阳的炭火就要燃尽
大海的蓝宝石变成红玛瑙
沙滩上,被潮水冲刷的海带
像旧时代 航海日志的残片

你在时光的汪洋裸泳
波光闪过史记中刘邦和项羽
自从个人史进入深秋之后
你心里的楚汉相争始终未停

几只海鸥在水面盘旋
长声嗷嗷,像欲打捞什么
每桩往事都是一座小岛
有些已沉入海水,长出珊瑚
有些鲜花烂漫,棕榈婆娑伟岸

晚霞消失的时候
你想起大山的另一边
一个悟道者伫立于山崖
眺望群峰,聆听心涧的梵音

夜的黑马过隙
风的呻吟闪着星光
当年的相遇清澈如水
记忆的泥石流一泻而下

倾注,从一个嘴唇到另一个嘴唇
时间的节点重合了
残存的牙齿如形销骨立的墓碑
标记 着人生的各个阶段
你总结道:由恨而爱很难
由爱生恨很容易

点点滴滴

记住一个命名,或者一个词
就记住了夜色中一道光亮
记住了闪烁着神性的一滴水珠
虽然转瞬即逝,虽然催泪如雨
但是活出了自己的尊严
能以柔弱之躯撞向钢铁的命运
能在草原变成达达的马蹄声

使用一个古旧比喻,人生就成了一滴朝露
在阳光下变色,变硬,像一颗算盘珠子
穿梭于各式各样的算计
在炭火里取栗,把雪花捏成冰球
解开战争纪念馆的一枚军纽扣
令钱柜的按键改变颜色

许许多多的露珠累加起来
所有的故事搅拌在一起
就发生化学变化,就制成混凝土
就在火窑中烧成瓷砖,搭建一座天文台
在高高的山顶君临天下,观测天象
找到与自己命运契合的轨迹

天空的星星越来越多
难道是因为死人越来越多吗?
酿成灭顶之灾的那颗星
难道一开始不像一只鸡孵出的金蛋吗?
但是沉重的坠落
砸在任何人头上都是承受不了的

时间的流水声像一阵混合的洗牌声
一听你就知道有一些人会被算计
而算计别人的人,一向称自己是无辜的

黄昏,一阵急雨敲响你的房顶
泄露了算盘珠子中的秘密

别离

苦难的巨石被挪走了
她与病魔同归于尽
灵魂像一缕青烟扶摇直上
但你看不见死者的身形
只是在心里
一遍又一遍复原她生前的容颜

烛火把黝黑的天空点燃
举着火炬的人们在天上行走
发出排箫的呼喊
但是你什么也听不见
只感觉一颗心在空中高悬

一个人离开了世界
她的眸光就在星星里闪亮
每到黄昏,便从天上凝视你
或突然从你的睡梦中醒来
碰响门前叮当的风铃

昏昏欲睡的潜意识深处
阴阳两界的界线变得模糊
你被精灵的手抓挠着
血管里奔涌一波又一波往事
你相信她仍然活着
但漫长的别离使你心神不定

你从花园采下一朵白玫瑰
那上面还闪烁着黎明的露珠
一片花瓣在风中冉冉上升
变成月亮,距离那颗星多么近

此时,真实物象和虚无的影像
精灵和肉身,都不再有区别了
你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为在麻木中未失表达爱的能力
而永远感谢此生的相遇

纷沓的意象

一进入聒噪的人群
就泛涌出太平洋的愤怒
行路如挥臂浮游
可以走得灵魂出窍
走到三界五行之外
走出幸福和苦难的战争

而进入一组温馨的文字
就恍若行至桃花源的入口
(注意,这与桃花运无关
跟性意识的觉醒更不沾边
用弗洛伊德解读陶渊明
不过是一场联想游戏)

年轻时我们交换朦胧诗
中年之后我们谈论老庄哲学
咀嚼着金黄的脆皮鸭
在小说的氛围中灌着黄汤
大声斥责三碗不过岗的俗规
从来不去想,这与第三者
与后来的血溅鸳鸯楼有何关联

意淫的范围是宽泛的
你不会在一辆冰雕坦克听出履带声
严冬的碾压沉重而无声
你只感觉体内有什么被压碎了
夏天避之不及的火炉
顷刻便成了惬意的洗温泉

如果不建构一个对立面
我们就无法巧妙地定位自己
一如你用夏天凸现冬天
族群靠妖魔化敌手来增强自信

看啊,黑煤堆垒的夜多么迷人
星星的炭火灼灼燃烧

站在摩天大楼的窗口

你羡慕,你景仰
古人擦亮的一根根火柴
轻易就点燃了星辰的火炬
无数只看不见的手
举着它们深入宇宙的洞穴
在洞壁写下一个个神话
但你的心在下沉,坠向丹田
如同摩天大楼下降的电梯
又如深井中扔向水面的木桶
起风了,黑夜颤栗着
你的心的阁楼摇晃,站立不稳
错过了清晨六点钟的班车
其实你要去哪里自己也不清楚
只是有一种出走的冲动
似乎一旦踏上旅途
就会自动进入星辰的轨道
就会开始奥德赛漫长的故事
然而你却被存在死死困住
被屈原式天问弄得疲惫不堪
错乱于现世的《约伯记》
好人被剥夺,义人受难
已经越来越司空见惯
你说索性也把我接走吧
如果是一根划不燃的火柴
拧不亮星星的灯盏
那就变成黑夜的一部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