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車裏看海上落日

你只能在心裏
與血紅的落日跳一曲華爾茲
當然,你的舞步跟不上她的舞步
轉圈的時候你跌入黑夜
無法體味那優美的弧線
如何在遙遠的異鄉完成一個圓

圓舞的旋轉推動更大的旋轉
但此時你無法轉動自己
你腳踩油門,手握方向盤
這也是一個優美的圓
海杯的氣泡令你陶醉
你經過大海日落
在更大的旋轉面前
你體態眩暈,辨不清方向
海浪發聲,豎著萬千舌頭

有多少人走入海中
體驗海上落日
放懷迎接生命的圓滿
那平穩不驚的風彩
為了一個舒緩的舞步
為給時光劃上絢麗的句號

你渴望進入那通紅的洞穴
燒盡身上的汙垢塵煙
緊隨新的一天的日出
再度出生,活出不同的意義

蛙鳴

我記得,我還記得
在童年綠色萍聚的池塘
蛙鳴如弦月初上,豁達而明亮
你輕輕握著一隻青梅睡著了
大夢之後,已是盛夏燥動的青春

蛙鳴亮嗓的歌聲,飄著
童年汗涔涔手心鬆開的薄荷葉清香
冒出悠遠湖面泡沫咕嘟的人生
和一群赤腿抓泥鰍
然後自己變成黑泥鰍的少年
月下的搖櫓聲沒有把蛙鳴帶走
它們仍期期艾艾地呼喚遠方

蛙鳴中水稻在抽穗
扁豆花眨著黎明的繁星
纏籐絲瓜花開,黃喇叭齊奏
屋簷的雛鳥嘰嘰喳喳
娃娃光頭像一隻隻冬瓜
悄無聲息躲在綠葉裡窺視
最後金蟬般脫殼,跳進河裡
長長的水流由遠及近
曼曼青絲夾雜著斑斑雪花

昨晚,當鄰居少男少女們
聚會的歡笑和啤酒瓶的砰然聲
嘎然而止,大地被交還給靜夜
我聽到體內一聲強一聲
向外噴湧的蛙鳴
暗室被打開,呼喚出
那個在人生河床的上游
游蛙泳的少年

地址

一個地址已被你熟記於心
每日數次在眼前涌现
像窗口的一隻黃鸝
幽婉地鳴叫,呼喚你前去

這樣的誘惑你無法抵禦
深夜,地址從天而降
變成紙鶴,向你解開身軀
你看到熟悉的街道和房屋
木門虛掩著,你走進去
聽見臥室傳來的咳嗽聲

你未能親歷最後一幕
只是聽家人説
老人從病床驀然坐起
臉色神采奕奕
娓娓傾訴往事,記憶如新
青春的回光返照雖不長
但像一盞擰亮的燈
将光艷灑在每個人臉上

现在,地址内景已完全改變
地址的住户也早已易人
但對你来說
這是一種熟悉中的陌生
陌生中的熟悉

正如地址常常是模糊的
那个老人的身份也恍惚不清
你有時看到了父親
有時,透過兒子的眼睛
看到了不遠之外的自己

发光时,那些慵懒而散漫之物
就等于被颁发了执照或证书
敢于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了
它们也会因光而受孕
因光而养育后代

有了光的照明
你就在月亮的绵绵细雨中
一路行到心灵的最深处
在一棵菩提树下拈花示众

你就能够欣悦地见证
光是如何对黑夜的囚徒开放的
它打开一扇窗,令人看见满天星斗
谷物的籽粒像珍珠一样涌现
路灯下,阴影的睫毛在风中眨动
音乐在眼眸的光露中闪着水花

你听,记忆在如是呼唤:快
以光的名义,回到这条碎石小路
回到我身旁吧
回到故乡老旧的电影院
嚼着爆米花去另一个世界漫游

当你在黑暗深处绊了一跤
光会取出一块白纱布
轻柔地盖住你脓肿的伤口
当你负债过多变得沉重不堪
光会重新打开你的记忆
揽着你的腰跳一回青春舞曲

光在一片花瓣的中心踱步
你眯缝着眼睛
倾听那细碎的步伐

白色的游魂

一群白色幽魂在游荡
他们潜入鸢尾花开的宅院
唤醒楼中人的黄金梦
向他展示,世上有一些东西
比黄金更亮眼,更具有价值

他们闯入另一些人惨黑的梦寐
像一团烛火点燃它们,温暖它们
告诉它们,只要不失去记忆
光明就不会消失
看清世界真相就只是时间问题

在这支白色游魂队伍中
有母亲们日夜思念的孩子
有孩子们未曾谋面的父亲
他们身上裹着白色绷带
头上缠着白布,写着醒目黑字
而死亡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年轻

那一年气候尤其反常
燥热的六月初没有下雨
而是在撕心裂肺的叫喊中
见证了一场恐怖的枪林弹雨
伴随着救护车尖利的鸣笛
和伤员板车冲向医院的轱辘声

那一个罕见的血色黄昏
那个寒气冷入骨髓、
被火光照得通明的不眠之夜
连同那些躺在血泊中的尸身
全都化成了白色游魂
悄无声息地朝我们走来
叩响我们的灵魂之门

教父

教父是黑色的
他身着一袭黑袍
遮盖住肉体的轮廓和气味
他清秀而瘦削的脸颊
因为常年的读经和禁欲
显得疲惫、阴沉、躁动不安
只要给予机会
他会偷窥一个少女的艳舞
一如巴黎圣母院的黑衣主教

他是一部隐之书
咫尺遥远,极少被人打开过
那里,每一页都能点燃欲望
焚烧地狱的熊熊烈火
虽然扉页题着端庄的大字:
献给圣父、圣子、圣灵

教父:我从未怀疑
天国时常在你内心显现
虽然它屡屡湮没于滚滚红尘
你有时是《牛虻》中的蒙泰尼里
在教义和政治利益的冲突中
怀着巨大悲痛牺牲了自己的儿子
而有时,你像电影中的黑手党教父
平地撑起一棵大树,封妻荫子
勃发生机盎然的世俗利益
并且,早已习惯于人生无常
习惯于街头枪战和神秘的失踪

沉浮于波涛汹涌的人海
我们一直伺机抓住救生之道:
也许是一个情人,也许是一名教父
就像《尤利西斯》中的斯蒂芬
从未停止过对父亲的追寻

我不得不说,教父的传承
及其两极对立,可以溯源古罗马
追踪到主教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
圣化与世俗的绝对二律背反

跨洋进入晏殊故里

即便是一场虚拟的窥视
即便隔着大洋,在漂流的异乡
我仍会被一缕江南绿风牵绕
追随一阙清丽婉约的宋词
挺身跃向进贤的文港:
北宋宰相、词人晏殊的故乡
那里有梨花院落,有柳絮池塘
而我的心敞开窗扉
挂起一对酡红的中国结

就这样,我和文港神遇了
眸光的摄影机沐风向前
越过浩淼的太平洋
在南昌之南,镜头拉伸
推入晏殊的故里
优雅、绵长的古意中
我着一袭青布长衫
流连于香樟树下的茶肆
一盅又一盅地品着新茗
顷刻,一阵暖风卷起竹帘
柳烟,芳草,长亭映入眼帘

阳光的午后飘着淡雅的茶香
在文港 — 华夏的毛笔之乡
我看见晏殊畅饮新酒
潇洒地舒袖、挥毫
将姹紫嫣红、浓淡相宜的神州文化
一笔一笔写入我的待哺饥肠

晏殊和晏公子几道
早已名扬天下,成为文港的骄傲
纵使天涯地角,游子归期难计
纵使离愁拉长了三月雨
也无须鱼传尺素
只消读一遍晏殊的词,便知
相思的底色是江南的胭脂

一杯清酒,一曲新词,一管羊毫
便使晏殊活在了当下
他用隽永的宋词滋养了我们
在我们生命的激流筑起一座岛屿
当苦难袭来,忧患四起
当旧梦难寻,知音难觅
他会悄然贴近我们的耳畔说:
君可见似曾相识的春燕
正气定神闲地从夕阳中归来?

柔静的风波

意象展现出海浪的自由国度
微风烘托着梦里晴空
到灯塔去吧
在那里,浓黑的夜被击穿
意识流的星星鱼贯而入
打着一盏盏明亮的灯笼

你终于找到那个属于自己的房间
安静地坐下来,回顾自己的一生
多么想变成一棵南方的树
伸展着绿油油的枝叶
在阳光下沉思,在风中自言自语
说出一切心里想要说的话
爱过,恨过,悲伤过,愤怒过
唯独没有嫉妒,因为
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不可复制
每一种人格都有自己独特的道路

无论作为命运的宠儿
还是作为命运的弃子
无论你与她是在交换爱的象征
还是在交换死亡的阴影
也无论此生作出了怎样的选择
付出了怎样的机会成本
你都珍惜每一个不可替代的瞬间
手中拽着的一大把债券和字据
都会认真地偿还和兑现

你不会去假设
如果明天来临,世界将会怎样
而是抢先一步踏入明天的电梯
从缓缓升高的过程俯视今天
一如你站在今天缅怀自己的昨天

暗中的发生

陌生人造访了心内的蜗居
魔鬼和天使扮演男人和女人
但我是我自己的守望者
我的麦地已经返青
等待着黄金五月的收割
我的船在巨大的星夜行驶

迷迭香的春天飘落冬天的雨水
海浪翻滚着白玫瑰的颜色
季节的幕后进行着一场争斗
春天的雄狮把冬天的黑熊赶走
然后开始繁衍后代

我开始计算自己的生活
储存许多粮食,足以支撑到秋天
然后准备好一粒子弹
在漫长的冬季来临的时候
一枪击穿自己的喉咙
变成一个哑巴
冷眼看生命走向自己的尽头

窗外的雨声和室内的钢琴声
像两条河流汇涌一处
手牵着手跳入大海

涂鸦

现在只有单打独斗的局部
只有孤僻的章节
只有字里行间的汹涌
只有内心的自白,才能成为
人体这款设备有效运转的齿轮

虽然,时针步伐整齐
皮靴踏地之声铿锵有力
但是整个画面已经被涂鸦
不再有统摄全局的主体
除了乌合之众,人们
不再对一个核心趋之若鹜

内战的硝烟一再升起
一个句子狂轰滥炸另一个句子
站稳中心的圆规
刚迈出一条腿就被阻隔
不得不绕道而行
这样一来,方圆的规矩
越发变得不成体统了

还有更多的征兆
更多的符号,更多的蛛丝马迹
都同时指向一个发散的宇宙
能指和所指交互叠加
一再突破戒备森严的值域和场域

无论是:说恋恋风尘
说时间一尘不染
说一个词陷入舌尖的沼泽
沉入深底,冒出恶臭的泡沫
都不会担心被贬入异端了

与此同时,宏大叙事的进行
突然遇袭,受伤,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