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腳步

樓梯之間,午夜無聲地下樓
將夜色走得越來越深
我們躺在最低一級臺階
(此時的我們,就是
“對影成三人”中減去陰影)

我們的鼾聲像雷鳥
驚醒了夢中的星辰
這是深秋的夜
季節的筆觸越來越厚重
也越來越細膩,充滿韌性
它勾出一條秘密隧道
將視野不斷延伸向前方

自從十月的風拉響往事的汽笛
你就一直蜷縮在一支曲子裡
回憶很久以前的清晨
你如何從一條小河的浪花中跳出
離開這支尋找大海的隊伍
在一座青山的林間離群索居

此刻,你並沒有脫離大海的磁性
但是,你寧願從山巔一棵樹看大海
這樣,你就不是大海中一滴水
而是與之保持距離的第三只眼睛
這樣,幻想就繼續活著
而不會在一次事件中猝死

你願意一生保持這樣的姿勢
像樹枝上一滴晶瑩的露珠
望著大海,慢慢地乾涸

在音乐中飞翔

死亡藏匿在一声长笛中
如此幽怨,如此绵延
你一生从未变得如此闪亮
白垩之石撑起软绵绵的骨骼
你在稀薄空气中拼命吮吸飞翔

双向转换结构从悬崖平稳降落
像高台跳水
在心涧的水流激起浪花
火种是潮湿的
有人放弃,有人耐心等待

从截然相反的方向演算
贪婪会被加倍偿还
谁是良友?谁是假想敌?
一个人越是哄骗自己
就越是遭遇双倍的打击

你开始计算心情的加权平均数
决定以怎样的面孔出现于剧场
怎样的面孔出现于职场
而将最后的裁判权
留给隐于幽居的自己

在一盘生命的棋局中
捍卫苦难就是捍卫死亡
捍卫死亡,也就捍卫了生命

你借助于一只蜜蜂的翅膀飞翔
酿成花蜜之后
就变成山顶的一块滚石

视觉落差

药店穿牛仔裤的金发女郎
体态轻盈,飞快递给你一瓶药丸
服用之后你变得嗜睡、恍惚
月亮多次变成白石头
你瞪大眼球,始终未能看清

你在银色的夜光中睡着了
而且做了一个银色的梦
宁静柔和的月亮变成你的心脏
又成为瞳孔中的一部分

你用平和宽容的目光看世界
可惜,世界并不以相同方式回应你
你的目光和众目之间的落差是巨大的
在你这一边,信仰和想象跨越江河
带着强烈的醉意,将眼前一切诗化了

你的眼神放飞这只醉酒的小鸟
它天真而懵懂地飞向城市街道
直到巷战的枪声惊悸了它
此时,世界撕开身上的麻衣
露出血腥的峡谷和内脏

你期待遇见的五彩花带
竟然是一条肮脏发臭的阴沟
你曾经怀着纯善的愿望
证明世界的存在是合理的
却不料被粗鲁的手掐住脖颈

你这才意识到:
这个你真心亲吻的世界
很可能会恶狠狠反咬你一口

站在高高的山頂

你在山洞的滴水中重組自己
仿佛那裡有一座兵工廠
你進入自己的車間
找到熟悉的設備和工具
然後開始一天的勞作
心裡感歎道:久不為之矣

一塊花崗石在你頸上露頭
你的大腦頓時起了化學變化
崛起一種坦蕩的山頭主義
似乎雷鳴電閃呼風喚雨
都與你建立了直接的關係
而無須像過去那樣
只能站在蝸居的窗簾後觀景

手錶的鳴響在你腦中轉圈
你在一陣淒風中調整生物鐘
塵土漫捲,一群黃羊嗖嗖而過
你狠命追趕它們,像一頭惡狼
企圖抓住正在消逝的塵緣

越是感到自由
就越是應當嚴格自律
一道閃電在你腦後長出一根辮子
你將辮子盤起來
讓金色的髮髻升起一輪朝日

水與火靈光一閃

血小板逆水行舟
一陣風吹過你的憂鬱
骨骼的群山漸次改變顏色
血清從簡樸變得奢侈
雲霧的背後有一座大山
一陣叮噹,傳來採礦的聲音
病房裡,醫生走了,護士留了下來

一切都在流變。水波的倒影中
走來佛陀和古希臘的赫拉克利特
胸前的念珠如波濤翻滾
一浪高過一浪。你蹙眉,展眉
會心一指。東岸和西岸之間
流過我們野馬奔騰的青春
如今,我們心猿意馬,耽於後事
古佛青燈照亮佛洛伊德的潛意識

你端坐窗前,開始今日功課
在獨居的丹田啟動禪與精神分析
如果不是水波
你不會對時光看得如此透徹
如果沒有火光熊熊
你不會在冷臉之下保持一腔激情

行為

夢蜷縮,一動不動
朝我使勁眨巴著眼睛
猛然,像一隻花貓闖入我
接骨我的行動機制和價值判斷
我開始四體勤勉,辨認五穀
下意識地服從一條既定路線
沿著陡峭山坡穿過墨綠的松林
幽靈般進入山頂一家客棧

那裡的餐廳正值開飯時間
但是大圓桌上空空蕩蕩
像一部後現代戲劇的某個場景
只要在意念中有食物就行了
根本用不著實物作為道具
比如,用一根棍子梆梆地敲腦門
在阻塞的思路捅出一個窟窿
這樣的行為藝術
是完完全全可以在意念中進行的

以這樣的方式,任何地方皆可前往了
未料她的話語,偏是我無法抵達之處
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鑿出一道陰溝
我覺得枉讀了一部普通語言學
對一個符號的能指和所指茫然無措

一場大風在耳邊敲響邊鼓
縱然抵達對方的空間無比開闊
但我總是一抬腳就跨入那道陰溝
然後,陰溝膨脹成一條大河
有人說那是性溝,還有人說
那是身份政治的漢界楚河

黎明

黎明的瓦罐
被遠方隱隱的鐘聲敲破
灰濛濛的晨曦從裂縫魚貫而入
幽黑的音符一片片剝落
融入水中,濺起低微的浪花聲

天際聚攏的風雲
曾在心裡放逐你的私人生活
夜半,你撕開燈光的條紋
回到床上,看它們變成銀針
一根一根地刺入肌膚

經過一整夜的佈局
你的房間已成為夢的陷阱
曾幾何時,紅豔豔的虞美人
在麥田的盡頭朝你微笑
一朵紅霞縫綴了蒼白的裂痕

黑夜的背後,一隻手拉開帷幕
黎明的光線拋下細長的繩索
苦澀的日子開始轉動車輪
此時,只須為蒼生祈福
對輪下人就是莫大的安慰了

風的呼吸粗獷而冷冽
你說,我們去遠方吧
將雲的紙漿重新攪拌
在新的白紙記錄新的生活

道路的變化

今晚的柔風會掀開誰的窗簾?
蛇行的河流會鑽入哪家蘋果園?
在隱隱約約的狗吠中
太陽向著山的另一邊傾斜
忙不迭與月亮交了班

昏昏欲睡的河水
在腦髓的波湧中與意識流混合了
你兩道目光匯成一股,細浪翻滾
在宇宙光的反射中打量自己
為自己的渺小和醜陋感到羞愧

遠方的青山在眼波中浮現
輕哼著一首綠袖子民謠
但你全然不記得往事的細節了
因為你早已隱姓埋名
悄然退出那個紙牌屋世界
現在,難道只要改回到過去的名字
你就真能夠回到過去了嗎

這條路走的人太多了
你已辨認不出哪些是自己的足跡
哪些是別人的足跡了
連記憶也變得越來越隨大流了
任何時候都可以提取公因式

而路的欲望愈發從容自如
像一條皮帶記住了你的腰圍
在靈魂之外日日夜夜迴圈
帶著酒氣的呼吸
像路邊寒舍薄薄的窗紙被捅破
你開始偷窺當年的洞房之夜
那個朦朦朧朧的前世

神秘的體驗

鼓點在夢中敲響
心臟打開大門
迎接又一批不速之客
他們舉著火把而來
火光照亮漆黑的小屋
他們揮毫作畫
將畫幅鑲進牆壁
讓掛鐘滴答出洞穴的幽深

小屋膨脹,彰顯富麗亮堂
像一座宮殿的內廳
迴響著密集的喁喁細語
他們計算何時解密
以及,應當通過何種途徑
話語才顯得自然、貼切
儼然是在為真諦而說俗諦
然後這些人一窩蜂走了
起夜之前
你下意識擰亮了檯燈

清晨的餐桌上
你見證一粒黑乎乎的藥丸
倏然在一杯熱牛奶中下沉
像一枚威力強大的魚雷
發誓要炸出昨夜的秘密

你曾像先知一樣沉睡
卻作為一介病夫醒來

假設的前提

設想我們處於小說狀態,那麼
輕易就可以定位你是誰,我是誰
我們也許死於垂暮膏肓之疾
然後神秘地在青春期復活
此間的神跡,用一支筆便可完成

這支筆,起先是洞壁刻字的尖石
然後變成鵝毛管,變成羊毫
濃濃的墨汁波濤洶湧
用筆者捋須,沉吟,揮毫千里
故事的意義抽絲剝繭,縷縷不絕
鋪設硝煙的戰壕於三寸之舌和羊皮紙
寫下種族和部落的編年史
文字與文字建交,組成神聖真理同盟
不斷擴大加盟者和殖民體

因為無論語種,無論地緣政治
物種的基本生理需求是一致的
更何況在漫長的日子裡
虛構的藝術使我們熱愛生活
暫時忍受橫行霸道的苦難

冬天的故事可以成為春天的故事
進而步入夏天小徑分岔的花園
你看,在古老的平原和原始山林
種子爭先恐後地發芽
成為我們繁衍物種的證據
一陣陣野風吹過
多麼像球賽啦啦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