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杯

把盞之後你一飲而盡
苦杯釋放了沉默
在體內的自我流放中
月光巷 赤兔 啤酒的泡沫
咕嘟著異鄉人的還鄉夢

被折疊的旅行
期待新一輪的杜鵑花開
生命的苦杯一杯接一杯
你養成苦化一切的習慣
從而接受意外的欣歡

及至預設的憂慮消失
歷史隧道從彎曲變得筆直
沒有什麼再值得探索了
一切答案都包含在苦杯中
問題,只剩下是你親嘗苦杯
還是有人替你代嘗苦杯

空中的落葉像一隻隻小船
鼓滿風帆,帶你去遠方旅行
你看,白晝被黑夜奴役
然後奮起反抗,最終翻盤
死去的父親在夢中復活
清晨化身于你,你成為雙體人

美好的生活在苦杯中發酵
冒出的泡沫被稱之為藝術
每天都會有一些案例
一些人為另一些人墊腳
一些人成為另一些人的絆腳石

在洗牌的嘩嘩聲浪中
命運悄悄置入一個魔咒
結果每一個人的手中
都捏著一副爛牌
唯有飲盡苦杯
才能使你視死如歸

現實的提醒

與你同行,直到那一天
在城市的緩衝地帶,地鐵飛奔
掩飾了摩天高樓巨大的陰影

人生的記錄,像一根手指伸向祖先
家族的痕跡?在新發現的族譜
又長出一簇新的綠色枝葉
伴隨野史,廣闊而深沉的根須
完全契合了越發強烈的心理投射

在雌雄同體的劇院
形形色色的角色紛紛登臺
亮嗓,也亮出繁複的身份政治
不像你,竭力隱瞞自己的履歷
為的是逃避應當擔負的責任

當一場苦難像洪水退去
竟以為,可以一勞永逸度過餘生了
但是憑什麼相信洪水不會再來?
憑什麼說,你能夠倖免於難?

進攻型槍支彈藥被深埋於體內
習俗和人際關係使你筋疲力盡
你曾信誓旦旦,偽造自我
才得以合群,重設飯局
但是總有一天
你會向歷史交出帳目明細

潮暖的雨中遍地是憂傷
但是冒出了綠茵茵的絨草
父輩書的悲哀之鏡
照見你抬得高過現實的頭頂

夢遊

五更夢被吹出一串串肥皂泡
眨巴著顏色各異的眼睛
現實與夢的交易仍在進行
不同色塊(穿青衣和穿花衣的)
彼此作揖,握手,互道寒暄

夢者(我?莊周?)睜大貓頭鷹之眼
透視這似幻似真的蒙太奇
看見五彩斑斕的外表之下
一股兇悍的暗流在湧動
像黑森林的樹根在地下蔓延

你曾經為自己的脆弱付出代價
現在,你完全換了一副皮囊
似乎過去之事從未出現
尤其,對你所屬的群體而言
歷史被不斷改寫,以適應當下之需

你多次想像,一個蛋黃,一輪太陽
跟你的心臟有著怎樣的關係?
既然現實與夢可以互換
“我”和“你”當然也可以互換

雨過天晴,我沿著松柏夾擊的曲折之路
駕駛一輛紅色敞篷車下山
像一根火柴劃燃,被一隻手晃動著
一頭小鹿站在路邊,雕塑般一動不動
經過它時,我的手伸過去拍了拍它的頭
從此我的命運就開始逆轉

下山之後。一堵綠色的牆出現於眼前
上面長滿了野花和荒草,露珠閃爍
此刻,我的敞篷車突然消失
我的鞋子也不知何時無翼而飛
我穿著白線襪在濕漉漉的地面行走
不知不覺回到了山頂
這才得知洪水封路的消息
那麼,我會耽誤下午的飛機航班嗎?
我會從睡夢中醒來,使勁揉著眼睛
否定那是一次真實的經歷嗎?

閃念之間

有沒有一個牧鵝少年
行走在垂柳青青的河畔
折一片柳葉
吹出斷斷續續的的哨音?

他似乎出現於一部黑白電影
又似乎出現於一本彩色畫冊
他註定像雷電擊穿你的記憶
叩開想像力久閉的幽門

那時,你像苔蘚一樣青春滿溢
蚯蚓和蝸牛是那一帶居民
在夏日黃昏,紡織娘拉開序幕
和蛙鳴一起,圓滿了一場音樂會
而你,還沒等到閉幕就睡著了

在幽藍的大森林中
一陣清風劃著一隻小船
樹葉波濤滾滾拍擊你的岸
你說:等等,讓我準備行裝
跟你一起出航

一向沉默的白鶴嘎地叫了一聲
啪啪拍翅,在你的驚愕中升空
別說,你其實就是那時的我
而那時的我
只是此刻你的行屍走肉

現在,當銀屏打開時事
炮彈在空中呼嘯而過
流離失所的饑民
露出苦澀的眼神和枯瘦的臂膀

看啊,風在我的發根跳踢踏舞
在水前,你的高原光禿
油黑的森林消失
時光的輪子無聲碾過

瞬間的漫長

你悉心体验临终者心态
在此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
都成为针尖上站立的大象

这是自我的解放之旅
你炸毁碉堡,拆除监狱
扫清前进路上的所有屏障
你将线性时间折成弧形
輮为一颗心的形状
然后在其中循环自己

你像一台稻谷脱粒机
喝令褐黄粗粝的糠皮走开
让白净、丰腴的米粒流下来
你巡视自己的意识形态领地
在每一个街区留步
开启全景视角
观察它对过往者的感知能量

大地被割开一道口子
黑色而粘稠的血液喷涌而出
你闻到泥土的味道
如同闻到体内血液的味道
你艰难渡过动脉的长江

你的地下室储存着厚墩墩的往事
那里的量子纠缠接通每一根神经
有时你觉得自己活得太长了
目睹了太多战争和太多人的死亡
有时你觉得一生如此短暂
像一根火柴,刚刚擦燃
刚刚来得及照亮自己就熄灭了
让篝火的柴堆空等了一场

在鬼斧神差的瞬间
你失去了不愿失去的
得到了从未想过要得到的

下山的路上

雨中的三葉草
涓涓滴滴釋放著庫存陽光
值得回味的故事越來越少
那些來自遠方的嫣然
在驟變的氣候中躲躲閃閃
不敢直面權力意志的浪笑

歲月的山坡越發陡峭了
越是朝下走
滑失的就越多於得到的
清晨你爽朗解頤
所聞卻是黃昏幽幽的哭聲
又有人離開這個世界了
他的姓名在路標上閃光
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

安魂曲前奏像一條蚯蚓鑽入你
雨光斑駁的影子在草叢游離
你聽見一陣風聲
看見命運身材矮小,皮膚黝黑
弱不禁風的外表
閃現著力量、冷漠和殘暴
你擺脫不出它的吸力
癱軟在它巨大的陰影中

你踏著一路磕磕絆絆的雲鞋
隨寺院的鐘聲重新啟步
緩緩披上月光白衫
拒絕去想山腳的結局

真相

你一向追求真相
但是今天,你對真相嗤之以鼻
你閉眼,低頭,守住潮濕的洞穴
拒絕相信這突發的死亡,以及
死亡拖曳著的長長的陰影

現在,又一位朋友成了亡靈
而在不久以前,他多麼生龍活虎
彈奏的曲調多麼激越,熾烈
像一根熱情燃燒的火柴
飛速鑽入一堆饑餓的木屑
在那裡龍飛鳳舞地作畫、寫詩

生命和死亡各自拉開橫幅
到底哪一條是真相呢?
生命開啟了死亡
死亡反過來祝福了生命
你的朋友死了,你還活著
於是,他的祝福便像一粒種子
深深潛伏在你的心底了

你許願,你履責:必須精心培育
讓種子發芽,茁壯成長
綻放豔麗的花朵,結出眾多籽粒
到了那時,你會安詳地離開
將種子播撒在別人心裡
到了那時,你會在另一個世界
眯縫著炯炯的靈魂之眼
心滿意足地看著他們豐收

歲末黃昏

溫柔的水波從音樂流向心田
音符像一群水上蜜蜂
嗡營著,金燦燦地飛舞著
闖入一個又一個新的時域

它們持續閃拍的翅膀
穿過苦艾草,呈現繽紛的幻想
包容了你我身心的一切
充盈了生活的虛空和匱乏

它們與天空對話,與海洋對話
與山上的岩石和青草對話
與內心的饑渴對話
它們平息了太陽的焦躁
抵住了狂風夜黑敲門的任性

這是一星期的第七天
它們變成海鷗在岸邊飛旋
嗷嗷叫著,尋找一位失蹤的人
那人的性別很模糊
有時飄著長髮,有時蓄著鬍鬚
有時像你的戀人,有時像你的父親

在一個休止符的駐足之處
一隻灰色鐵皮桶倒空了自己
水洗淨你的腳印,露出父親的腳印
你心中一閃,迅速踩了上去
像在古戰場,一對虎符完全契合了

你開始走他的道路
包括下坡的坎坷和泥濘
現在,你快要走到盡頭了
無須轉身,不用回眸,因為你知道
再也不會有後繼者了

歲末的體內之聲

我在自我的溫柔鄉沉睡
體內忽閃出黑衣人與白衣人
迫不及待地開始了交談
如是我聞,始稱自我為我們

我們聊到了午夜的黑天鵝
如何拍翅擊打、剖開我們的胸膛
像一柄尖刀(類似庖丁解牛的刀)
在我們的骨骼之間熟稔地遊走

它沉默,在我們幽閉的門前
輕輕推開門,凝視裡面雜亂的陳設
悄悄撿起地上遺落的殘篇
將它們一一歸檔,置入夢的抽屜

破碎的風景有密麻的蛀蟲橫行
但這裡的殘局與黑天鵝無關
結石壘起的方陣也與它無關
我們重新設計冬天的標誌

風中蔥郁的樹林像一桶水搖晃
斜斜地傾倒,潑出清晨烏雲
我走上閣樓,翻箱倒櫃
望著一大堆過去的日記本發呆
在幾種處理方案中猶豫不定

如果將其與自己的屍體一起火化
它們憤怒的濃煙
會不會吞噬自己的魂靈?
如果令其隨自己土葬
它們會不會長成一棵大樹
向築巢的飛鳥洩露我的生平?

體內傳來咕咕聲,如向晚的蛙鳴:
這個平庸無能、 被生活榨幹的人
大概只能以這樣的方式處置自己了

意識懸浮

懸空是一項冒險
也是一種輕曼和浮躁
但是大地比天空更令人恐懼
縱然有湖水的鏡子
不時將白鴿的飛翔攝入眼底
縱然山谷的一根火柴
能夠在迷路時點燃星星
你仍會擔心一隻猝然不防的手
使你盲目,拖你入猙獰的陷阱
(你曾深信它能點石成金)

空氣舒緩的調子送來妙曼之音
在命運一隅,你的淚管淤塞
期待第三隻眼,刺穿自己的潛意識
無聲破壁,將時光的沉澱倒空
只保留那些最有價值的

這是你人生的最後時刻
夕陽倒映在不同的水域
垂下美輪美奐的枝形吊燈
天空隱隱露出天花板
你聽見故人們的談笑聲

你的體內結出一顆無花果
緊緊裹住心臟之果核
你既不期待永生的奇跡
也不擔憂死神的突然造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