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状结构

部落智慧永远高于个人智慧
(虽然常常需要逆向反证)
习俗在时间深处发芽、开花
催肥部落文化,成就铁的定律
打造出坚硬的犁铧
犁开我们心中沉睡的土地
为一个个新冒出的村庄命名
我们被形形色色的集合名词荫蔽
被黑夜的乌鸦翅膀拍打着入眠

与此同时,各路关系开始发散
形成无所不包的巨网
每个人都成了网中的鱼虾
即使作为个体的鱼死了
网仍然会存在,并且显得更加坚固

浴室里传来歌声
听上去像是囚徒博弈的序曲
在这张无声撒开的网中
你听见上锁和开锁的忙碌
听见日常生活的话语
发出乒乒乓乓榔头敲打的声音

深入一条幽深的山涧
你凝视大地的锁骨和静脉
阳光不堪重负,风一吹就变成阴影
你在草丛像一株植物挺立
阳光剥开你的豆荚
你的心像一粒金色豆子落地

你在稻田被收割,在打谷场被脱粒
成为白花花的大米,喂饱了社会关系

杂感

木楼梯被踩得嘎吱作响
我们安静地坐下来,关掉灯
蜷缩于人生阶梯的拐角处
下意识地聊起了命运
那些建构我们身体的骨头
那些像溪水一样流淌的血液
它们,是如何潜入时光的海水
见证一根根擦亮的火柴相继熄灭
然而,只要有一根火柴坚持下去
它就会成为一盏长明灯
照亮昏黑无序的黑夜

在消化不良的咀嚼中
我们咽下无明,顺着肠道吐丝
织出一条条弯弯曲曲的路
当我们坚持,岁月的光泽就闪烁
在我们干裂的嘴唇绽开露珠
我们在眼神的交汇处举行接力赛
但是并不在乎谁会夺冠

当然有时我们也是自己监狱的看守
禁锢危险的思想和犯罪的冲动
虽然少数者越狱了,远走高飞
但是社会的基本秩序仍然维持下来了

如今,电子数字成了一堆堆石头
轻易就能砸伤我们伸向世界的触角
使我们变得更加脆弱
但在同时,也锻炼出我们的审美能力

我们在词语的汪洋大海寻找岛屿
那被我们称作真理和道德的实体
如何虚化成我们的理念、然后向外辐射?
春天,我们的房间是一个个新鲜的茧壳
总会有什么,从老旧的体内脱壳而出

女人树

你站在风中,原野的胸口起伏
风把你颤慄成一棵树
你的一半蜷缩在土里
粗壮的根跪在你的双腿之下

是什么样的泥土
召唤你幽暗的熔洞
汩汩出娇羞的细流?
在比黑色云层更低的地方
你降下猩红的花雨

沿着柔和曲线的肉体向上生长
你染绿四季,你的梦想缠藤而上
光在你的嘴唇轻歌曼舞
你的枝叶是多重涵义的语言
常常使人走失,但不后悔

你的两条长辩
在脑后盘绕成一条蛇
在一席酥软的甜言蜜语中
你胸前的苹果熟了
你目光暗示的那个男人
忙不迭地走来,汗流满面

一阵低喃的风
抚摸你浑圆的成熟
顺着你的树干
深入泥土之下
在潮润的根须的河流
吮吸黄昏的阵雨

后现代表达

一个词使用的次数多了
就会被去魅,失去原初的感召力
如果没有作为二传手的预备词
场景就会失语
时光百年打磨的铁环就锈迹斑斑
金环和银环的神话就气息奄奄

失去意义是可怕的
而一个新意义的赋予需要机遇
需要无比耐心的等待
不能说,你一觉从古罗马帝国醒来
便在贞观之治的演兵场骏马奔驰
接着一步跨入西装革履的国会
高声宣布天下共和了

在那些被人们称为诗的文本中
你能读出凯撒、希特勒、斯大林吗?
也许,这些都成了现代性名词
而后现代的刚硬和铁腕
源自一个毫不起眼的词根
偶然失手营造的潘多拉盒子
抑或一次酒后狂言意外的怀孕

你是断代的、扩散的,分流的、例外的
然而是不可忽视、不可抹杀的
面对宏大叙事,你耸耸肩摇头冷笑
你戴着成语的镣铐走向监狱
平静地叙述那里的全景式监控
你翻开知识考古学的第一页
大胆挥笔,涂黑了客观规律这个词

你偶遇一部上个世纪的电影
迫不及待地踏入,然后迅速走出来
惊讶地审视自己:这么久了
为什么还没有变成一座墓碑
上面刻着死不还乡?

上路

寻找静脉,你摸索到一条河的源头
岸边的泥土像被碾磨的咖啡
但是飘散着一股腐味
天很蓝,太阳的警报是无声的
听不听由你,诠释也由你

确诊之后,体内的愤怒就停止了
你感到被硬物击中,变得众所瞩目
这样反倒升起一种身份确定的平静
再也用不着焦灼不安地去问“我是谁”了
一切都会按照程序进行,有条不紊
一条小路已经铺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虽然不得不走,但可以选择如何上路
可以破口大骂,被绑架者强硬拖走
也可以哼一支小曲轻松启程
交感神经和交通线路拧绕在一起
内部审视和外部审视
最终在混沌的虚拟中合二为一了

自从听见窗外的狗吠,你
便开始警惕体内的不速之客了
明知自己对将要发生的无可奈何
但又拒绝被动认命
于是变卖家产,开着房车上路了

你高兴终于有了一个新家
即使它变成一座坟墓,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人类社会,这难道不是词的用法不同吗

我为你送行,坚信你的回归
无论以哪一种方式
我们永远是邻居,因为眼下这条路
像一根粗麻绳将我们栓在了一起

在黑暗中长大

黑暗中有极其细微的声音
我不能分辨,是你的呻吟
还是许多年前的记忆
在我赤裸的前额
行走的足音

在黑暗中说再见
在黑暗中长大
黑暗中的温暖,一个肉体
靠着另一个肉体的摩挲
不能看见。只有酒香
沉淀下来,在黑暗的杯底
说出奶酪一样柔软
的情话

乌鸦在树上啣一片奶酪
狐狸在树下谄媚
乌鸦喜笑,奶酪落进狐狸嘴里
故事无翼而飞,就这样流传下来
这是关于你和我的故事
为了一句美丽的言辞
我们走向悬崖
奋不顾身

直到青丝
被岁月的流火燃尽
才顾得上分辨
狐狸和乌鸦
男人和女人,那些
相仿的情话,貌似的眼神

拉封丹我们在这里
在黑暗中听古老的的钟声
听若有若无的吉它声
听井水在月光下颤动
听花朵大胆地张开臂膀
听夜行者潮湿的脚步
也许阳光在远方燃烧
但我们是在黑暗中长大
我们成长于柏拉图的洞穴比喻

萌动

空气中充满了躁动不安
原有的链接竞相失灵
你不知道远方窃笑的是谁
一个女扮男装的窥私者?
一架穿着迷彩服的图灵机?

你默许了一只蜘蛛在墙上爬行
因为不确定,是否逝去已久的亲人
用这样的方式来探视你?
但如果不是蜘蛛,而是一只蟑螂呢?
换成文本分析,你认为的中性隐喻
最终会成为意识形态的症候吗?

季节的炫耀已烧成时间的灰烬
而你未能及时提炼精华部分
接二连三算错自己的周期
低潮的时候无缘无故亢奋
高潮将临之际无底线地萎缩
肠胃的泥沼打着摆子
黎明像一碗稀薄的鸡汤
黄昏蠕动着野草的影子

你看到阳光像成熟的水稻
每一颗籽粒都金黄、饱满、坚实
但是你对成熟的后果深怀戒备
担心自己的计算总不如别人的算计
就像童年的弹弓,别人击落一只麻雀
而你只击落一片叶子

你突然开始不计结果不记秋后算账
转而青睐陌生的裸露
(何其敞开,外向,透明!)
虽然创意之初很容易被指责为荒诞不经
就像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

在风中

丽质景观露出丑的端倪
一如阳光下的阴影
放出一条条黑黢黢的爬虫
一头头张牙舞爪的黑熊
它们朝你扑来,告诉你不是什么
你在绝境中思考:我到底是谁?

上帝开口的时候
佛并没有知趣地闭嘴
但是沉淀已久的岁月
不一定自动转化成智慧
在清澈的浑沌中,你能分清
自在之物和自为之物的界限吗?

物自体灵活、狡黠,善乔装打扮
对阳光和阴影施展法术
使它们奇特地混合,起化学变化
终于,你发现地图有多种版本
色彩各异,多轴心。你举步维艰

在沙地光秃秃的沉默中
你与风迅速产生共鸣
干燥而脆弱的往事被吹入心底
那些年,肥沃而艰深的四月
沿街长满了迷离的幻影
发出鼠尾草和迷迭香的味道
影子回旋的画外音清澄而神秘
花瓣悄然加入叶子的合唱

无论如何努力
记忆仍然有许多空白
即使将最最不起眼的时间计入
也无法面对空白填充,完满交卷

黄昏的纹理

海浪溅起的惊喜已离你而去
接下来的波澜不惊
为平庸做了最好的注脚
一只海鸥在海岸上空飞来飞去
沙滩上,你手指之下的字迹
潦草而莽撞,像一群蠕动的蚯蚓
拼凑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而且,一些词压迫另一些词
劳苦至死,或娱乐至死
自我怀疑夹杂着隐隐的恐惧
一阵北风在空气中切片
你的日子被一片片切下来
滴着血,然后变得无比苍白
像死亡被冻僵的冰片
存在对于存在者是相对而言的
你常常存在于自己的虚无
却在别人的眼中活泼而笃实
你俯视骨骼间冉冉冒出的蓝烟
惊讶地发现童年矮房的炊烟
你拄着一根肋骨在体内游走
行至一条血管之波簇拥的磨坊
它年轻而古老,藏着旧时代的神话
你从映着星星的水流听见时间的尖叫
急促的短音充满了不确定性
在构思的剧终,也就是你的临终
你将会如何接待一位外星人的造访?
他既是一名古老家族的代言人
又是一位心境打造的青铜骑士
用河流金色的梳子梳着你的黄昏

碎步徐行

你的路标通向一场洪水
水波变成一帧浮世绘
一簇火浪穿过雪环
在岸边抖落成鹅黄的鸡群
一口一口啄时间的结晶

年轮扶摇而上
忘川之波朝你涌来
无数词浮出水面,向你证明
生活毕竟留下了什么
虽然对你,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出生是卑微的,死亡也是卑微的

泥沙悄无声息沉淀于水底
你仍然坚持升华的超越
在一个放大的眼神里透视将来
在一片树叶的飘落中及时抓住信号
唯一担心的是
死后仍未摆脱苦难的轮回

路面清晰的车辙像长长的电影胶片
你果决阻止了一部故事片的放映
(无需艺术加工,生命已足够凄清)
天空的即兴演奏雷电交加
逝者的画外音次第:愿你幸福如许
但你倦然答道,让我归入你们吧

你相信,一个使用了上千年的词
仍会继续使用下去,但问题是
当它变成符号的时候,你能否识别
它的歧义,而不是死死咬住唯一解释?

你生于一个万物失灵的工匠时代
工具理性在欢庆胜利
而当你无拘释放自己的时候
(自以为进入逻辑的安全内核)
洁白的墙壁就生出无数黑乎乎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