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

提起微不足道
你立即想到沙石、小草
想到不起眼的灰暗
在交换清单上争先恐后
不愿颓然落单

其实,在我们卑微的内部
有太多人比沙尘更渺小
虽然他们脑满肠肥
脖颈戴着纯金项链

越式微,就越希望被提起
被追认,被携于空中
成为一只紫红气球
膨胀得足够大、足够圆
让芸芸众生仰其荣耀
羡慕它遨游云中的怡然

这就是为什么人之遗物
跟人自身相比,往往
留存得更长久,更强大
更能与人推心置腹
并且,可以一改再改
时光纪念馆的彩色蜡像

一旦放大眼前的尘烟
就能看清:即使一条常识
一声短促的感叹
也能在不太长的时间里
义无反顾地走向反面

一丝不易察觉的眼神
能刹那间翻江倒海
改变你的一生

最后的搬迁

你走进不复存在的老屋
打开哗哗的水龙头
听见午后窗前的鸟叫
院内的石榴树尚未失踪
始终在你心里婆娑着
浓荫下的凉椅,方凳上的茶杯
一盘众人围观的象棋
一直下到天色变化,竹椅嘎吱响
夏日在黄昏飘着酒香

以少男少女的模样
出现于你眼前的他们
已为一场新戏上装,脱下
布满褐色皱纹的面罩
松开银色发髻
飞流下黑色瀑布

而另一些人在骨灰里裸泳
不溅起一丝浪花
骨灰还原为骨头,长出肉身
像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今天静悄悄迁居故乡
这一回,就不再离开了

你为老屋、为街坊祝福
诚愿一切完好无损
这一次搬迁,跟以往不同
是从外部存在转为内部存在
而一旦迁徙完成
便可随时栖息于 其间
邻里之间互相串门

两可

是与不是
可以导出存在与不存在
而作为人类的存在
或作为一类人的存在
先要对动物的兽性说不

其次才是表情、味道
复杂的,或是简单的
“是”可以加麻辣
“不是”可以加白糖

对于不愿跪着生的人
可以去孟买的站墙
以梦为马,哒哒徐行
根据一部小说的线索
找到古朴的梦中情人

这不是才情疏远的问题
远方在召唤,你义无反顾
因为远方看不见,而你
又不甘于只有一种选择

一包花生米下酒
在南方的雨夜
听屋檐断断续续的滴答
两个酒杯一空一满
空的已被风吹干
满的,为一个人留着

不记得那个人的存在
对这个人意味着什么
正因为这种迷糊
才使这个人变得清醒

雨水可以模拟眼泪
大声小声地说是
人可以模拟杯子
对酒醉坚定地说不

特立独行的感觉

在浓得化不开的火中
一头野牛跃入死亡边界
你根据他人经验的描述
断定它已肝胆俱裂

火中的余地,是否像
一个词那里具有伸缩性?
佯装的恨,真能
掩饰心底深处的爱?

你省吃俭用
连一块时间的边角料
一个逗号都舍不得扔掉
结果浮肿了自己,寻求治疗

当又一桩童年往事
从黑色的遗忘中
一身光鲜地跳出来
你才感到已经活得足够长了
任何时候都可以离开
这时,那道阴森森的大门
反而是一个新的盼头了

离开躯体独立存在的感觉
自动地排队,与
跨出大门之后的感觉
一前一后

隐喻改变的夜

黑锅底之夜
瞬间成了黑鹰之夜
始于静止,终于动态

它被一个耐心的人
用闪光的利器
一点一点铲除锅灰
一只黑鹰振翅飞走
留下曾被盖住的白昼

或者,你可以说
一头肥大笨重的黑熊
在约定的时间去赴约会
它移步的身后
现出明亮的白天

其实,隐喻的变化
并未改变夜的性质
仅仅调整了你的心态
以及与心态相连的行动
你也许并不富有
但是词能改变你的命运

如果你想飞起来
就先让你的词飞起来吧
当你乘风而去
一个四合院漏雨的方块字
就变成一张不透风的阿拉丁飞毯

去东山的路上

一曲东山谣自石缝而出
瀑布的警觉直下心底
明天的晴朗跟今天的雨水有关
虽然一度哽咽,说出来就好了

与月光的邂逅支撑了漫长
躺在旧事的房间,惊梦初醒
栀子花香从幽暗处爬上来
慢慢地舒卷,变成一个人形
纱窗外,天空现出一朵孤云

急徐有道,一步一青萍
达达马蹄来自云下的东山
低垂的树枝
捻弄一条粗黑的辫子
簌簌的凉风被记忆过滤
变成一缕青丝的呼吸

码头上竹篮软湿
一篮带着绿叶的桃子
白中透红的脸就在你面前
你苦笑着对自己说
没想到变老是这么容易
长河映在肌肤就成了皱纹

还有多少路要走
对你来说已无关宏旨
有关宏旨的是仍在路上
不再以为看穿世路,而是
怀揣一种未知的相遇
遇见谁并不太重要
重要的是相遇的感觉和期望

听音

声音剥落之后,捡起
再剥开来,就听见另一种声音
这声音中的声音
一身水灵,有一种破壳之美

为了听清
就不得不卷入其它因素
就不可能是纯听
即使具备绝对辨音力
也无法渗透隐秘的内核

它并非静静地躺在那里
像破壳后的蛋黄
等待着与蛋清融合
毫不羞涩被揭露的隐私

对于更加隐秘的内核
绝不会稍一磕碰就打开
一个娇气无力的蛋黄
无法理解一枚松果
紧紧守住的秘密

所谓循序渐进
就是当音波涌来
面对这些透明的小玻璃球
你一个不拒地拾起

但要真正听清就不能如此
必须粗暴地推开表面的光滑
像一根钢针,刺入内部的颤栗
毛发或是沙石

习惯于按部就班的人
在楼上一只鞋落地的黎明
期待下一声脚步
把太阳踩得咚咚直响

像一支听惯的曲子
它的轻重缓急,悠扬顿挫
都已经在过去出现
那些尚未发生的
不过是走过场而已
看过歌舞彩排的人
观赏正式公演时
不过是出席一场仪式

或者说,在发生的事件里
没有一件是新的
但又非旧,不是旧的重复
而是新的旧,旧的新衣
在词里漂游
在意义里无限循环
击鼓传花,张冠李戴
随意扔一块石头
都能击中什么,听见呻吟

河水汩汩流走
传来时间的声响
河床永远在那儿
模式不变,一直就是那样
一方面日光之下无新事
另一方面
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

不可复制

独特的就是唯一的
永远不可能被复制
只有一个伊甸园
一个亚当,一个夏娃
虽然,诱惑与被诱惑
每一天都在生活中发生
虽然,有人自称亚当
甚至扮演耶和华
企图复制一个伊甸园
并且以为业已成功

实际上那是一种假象
是梦的惯常套路
是在蛇背上匍匐前行
贴着天漠凉风,掘开泥土
插上伊甸园的招牌
精心种植花草和果树
再驯养一群动物
让牛羊犬豚相安无事

对于这么一个乌托邦
我们模仿得惟妙惟肖
但现实仍然是现实
我们仍然是我们
每一副肠胃都是旧的
每一套欲念也是旧的

当然,这仍未妨碍我们
继续为理想的国度命名
为自己,外在的和内在的
的居所,贴上乐园标签

说不清的事

雨水未能够说清
它坚持要说清的事
结果是越说越不清
越来越在透明的水滴
和松软的泥土之间
划不出定义的域线

你已习惯,生活中
事物会突然失去本质
本当坚硬的变得软弱了
本当清澈的变得浑浊了
谦卑的环境滋生出骄傲
深刻的洞见流于浅薄

雷声击鼓之后
转为凄风尖利的小号
然后是低徊的大提琴
拨动风的心弦
巨大的暗夜
一只毛茸茸滴水的猫
伏侯在你的窗前

你本来一直想说
亲爱的,请原谅
是我将明朗的晴空搞砸了
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有时候,阳光的愿望
也会在心里漏雨积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