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于按部就班的人
在楼上一只鞋落地的黎明
期待下一声脚步
把太阳踩得咚咚直响

像一支听惯的曲子
它的轻重缓急,悠扬顿挫
都已经在过去出现
那些尚未发生的
不过是走过场而已
看过歌舞彩排的人
观赏正式公演时
不过是出席一场仪式

或者说,在发生的事件里
没有一件是新的
但又非旧,不是旧的重复
而是新的旧,旧的新衣
在词里漂游
在意义里无限循环
击鼓传花,张冠李戴
随意扔一块石头
都能击中什么,听见呻吟

河水汩汩流走
传来时间的声响
河床永远在那儿
模式不变,一直就是那样
一方面日光之下无新事
另一方面
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

不可复制

独特的就是唯一的
永远不可能被复制
只有一个伊甸园
一个亚当,一个夏娃
虽然,诱惑与被诱惑
每一天都在生活中发生
虽然,有人自称亚当
甚至扮演耶和华
企图复制一个伊甸园
并且以为业已成功

实际上那是一种假象
是梦的惯常套路
是在蛇背上匍匐前行
贴着天漠凉风,掘开泥土
插上伊甸园的招牌
精心种植花草和果树
再驯养一群动物
让牛羊犬豚相安无事

对于这么一个乌托邦
我们模仿得惟妙惟肖
但现实仍然是现实
我们仍然是我们
每一副肠胃都是旧的
每一套欲念也是旧的

当然,这仍未妨碍我们
继续为理想的国度命名
为自己,外在的和内在的
的居所,贴上乐园标签

说不清的事

雨水未能够说清
它坚持要说清的事
结果是越说越不清
越来越在透明的水滴
和松软的泥土之间
划不出定义的域线

你已习惯,生活中
事物会突然失去本质
本当坚硬的变得软弱了
本当清澈的变得浑浊了
谦卑的环境滋生出骄傲
深刻的洞见流于浅薄

雷声击鼓之后
转为凄风尖利的小号
然后是低徊的大提琴
拨动风的心弦
巨大的暗夜
一只毛茸茸滴水的猫
伏侯在你的窗前

你本来一直想说
亲爱的,请原谅
是我将明朗的晴空搞砸了
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有时候,阳光的愿望
也会在心里漏雨积水的

并行的呼吸

夜半的床边
传来一声声呼吸
轻微,沉稳,均匀
像溅起泡沫的海潮
与你的小河淌水应和

在这死寂的房间
在这一个人的客旅
除了你,还会有谁
用与你不同的呼吸频率
向你说话
与你并肩缓行?

你想起童年时代
窗外红蜻蜓的午后
你经过父亲的房间
听见里面传来的
水波起伏的的鼾声

他没有走远
今夜他在你的身边
呼吸稳健
穿着亡灵的外衣
走入你的半梦半醒

六月

低眉的六月欲言又止
簌簌的雨拨开岸柳
打湿了我才干的帘子
船桨撩起水花
我在桥洞的圆拱下
眼神的飞燕追逐笙歌
六月,请踏上我的船
莫管客舍的炊烟是否升起
别问我是来自唐朝还是宋朝

六月,哪一片云的记号
是你走过的石桥?
哪一声烟雨中飞来的歌
洒在你挽起的发髻?
三月笑意融融的桃花
经过一番泪湿泪干
终于长成丰腴的青桃

荷花红了,斜瞟一眼水塘
你丢失的手绢绣着莲子
黄昏,我的庭院半掩着门
你徐步经过门后的芭蕉
芭蕉背后是幽灯闪闪的木房
那里燃着两道金色光线
把胸口的莲心柔柔地端详

风吹草动

犁新,旧事泥浪翻滚
尾曳着
纷纷伏倒于轭下的新绿
假以时日,犁沟
会渐渐变成风沙的峡谷
遍布记忆的替代物

这才醒悟,所谓历史
并不总是当事者的记叙
而遗忘又总那么虎视眈眈

野草的道路
与麦子的道路是一致的
青稞转黄的时候
无论是野性的成熟还是家养的成熟
对于泥土的恩赐,都是没有区别的

正如风中摇晃的灯笼
会在一个蓝夜
变成星星的撒种

只是,你仍在风中
感受到往事的猫爪
轻轻抓破晾衣绳上的白床单
露出多年前的血色黄昏

内部的风景

水浸透潮声
沙滩的蜡版上
刻着最后的呼吁
所谓最后,就是
在字迹被抹去之前
两个“最”加起来
所形成的时间的张力

因为雨,所以土
石头的强吻无济于事
水汽很快就蒸发
面包屑和鱼鳞
碎羽的飘花
短笛和长笛的流浪
也会很快风干

撕裂衣衫
这些布制的符号
成了犹太先知的语言
耶路撒冷和尼尼微
见证了多少血迹和硝烟
如今,轮到你
在自己的体内献上燔祭

意念居所无定
故乡的他乡,他乡的故乡
数不清的道路
和颜悦色的暴徒短兵相接
尚未黎明禁令已颁
严防符号的木马计

去莲花寺烧香的路上
腹剑忍不住生烟
石腿颤抖,石桌被掀翻
在桌腿的内侧
刻着摩西带下山的十诫

弃园的唢呐喑哑
天成的篇章长满苔藓
内部的潮汐仍在寻找岸

一根刺

柔曼的翅翼之下
是一根被捂暖的刺
它已成为鸟身的一部分
鸟飞翔的时候
它也在飞
只不过以另一种姿势

有时候,这根刺
像一滴削尖的冰泪
戳破一池静水
展露过往的浑浊
有时则像一根接力棒
被紧紧握着,穿过云层
追赶心中默念的目标

被刺痛的时候
鸟只能竭尽心力忍受
如此纯净的专注
竟然不含一丝怨恨

生活就是含辛茹苦
体内一根警醒自己的刺
比没有刺而任意膨胀
无疑要好一些

因着这根刺
你学会了全方位收敛
因着这根刺
你的笔尖蘸着血水
再度签署生命的契约

孤岛

一个作家的天涯孤旅
无论走到哪里
无论客舍多么窄小
无论睡去,或者死去
眼前都是一片蓝色大海

作为汪洋中的孤岛
他从不缺乏什么
宅内的一切
足以支撑他的坚守
像碉堡内的粮食弹药

阳光和雨水是宽宏的
从不因一个离群索居者
就故意姗姗来迟
相反,面对势薄力单
它们来得更加频繁

为了对得起友谊,它们
会想方设法激发其灵感
对于他的作品
也总是渴望先睹为快

在这座草木葱郁的孤岛
一切都是自然的
他的春华秋实
也是自然而丰盛的
他是自己的无冕之王
他的年号和纪年法
早已穿越了生死轮回

曾经

可以略去确切时间和地点
略去草帽下的眼神
鼻翼细密的汗珠
只保留一个朦胧的黄昏
只须,无论以何种姿态
站稳印象派的底线

真的,除了记忆的亮点
景物可以再模糊些
隐约的轮廓
不就是想要表现的岁月吗
至于细部的明暗和色调
隐喻暗示的无功而返
欲语又止的焦灼、急切
都可以按下不表,心照不宣

只须记住那个神牵魂绕的画面
那个在乐句绽开花蕾的瞬间
曾经在生命中存在过:
在遥远的青春
在不再年轻的日子里
甚至,在并未真实发生
但一直蛰伏于白日梦和夜梦
不时像浪花跳出时光的水面
那些温润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