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立独行的感觉

在浓得化不开的火中
一头野牛跃入死亡边界
你根据他人经验的描述
断定它已肝胆俱裂

火中的余地,是否像
一个词那里具有伸缩性?
佯装的恨,真能
掩饰心底深处的爱?

你省吃俭用
连一块时间的边角料
一个逗号都舍不得扔掉
结果浮肿了自己,寻求治疗

当又一桩童年往事
从黑色的遗忘中
一身光鲜地跳出来
你才感到已经活得足够长了
任何时候都可以离开
这时,那道阴森森的大门
反而是一个新的盼头了

离开躯体独立存在的感觉
自动地排队,与
跨出大门之后的感觉
一前一后

隐喻改变的夜

黑锅底之夜
瞬间成了黑鹰之夜
始于静止,终于动态

它被一个耐心的人
用闪光的利器
一点一点铲除锅灰
一只黑鹰振翅飞走
留下曾被盖住的白昼

或者,你可以说
一头肥大笨重的黑熊
在约定的时间去赴约会
它移步的身后
现出明亮的白天

其实,隐喻的变化
并未改变夜的性质
仅仅调整了你的心态
以及与心态相连的行动
你也许并不富有
但是词能改变你的命运

如果你想飞起来
就先让你的词飞起来吧
当你乘风而去
一个四合院漏雨的方块字
就变成一张不透风的阿拉丁飞毯

去东山的路上

一曲东山谣自石缝而出
瀑布的警觉直下心底
明天的晴朗跟今天的雨水有关
虽然一度哽咽,说出来就好了

与月光的邂逅支撑了漫长
躺在旧事的房间,惊梦初醒
栀子花香从幽暗处爬上来
慢慢地舒卷,变成一个人形
纱窗外,天空现出一朵孤云

急徐有道,一步一青萍
达达马蹄来自云下的东山
低垂的树枝
捻弄一条粗黑的辫子
簌簌的凉风被记忆过滤
变成一缕青丝的呼吸

码头上竹篮软湿
一篮带着绿叶的桃子
白中透红的脸就在你面前
你苦笑着对自己说
没想到变老是这么容易
长河映在肌肤就成了皱纹

还有多少路要走
对你来说已无关宏旨
有关宏旨的是仍在路上
不再以为看穿世路,而是
怀揣一种未知的相遇
遇见谁并不太重要
重要的是相遇的感觉和期望

听音

声音剥落之后,捡起
再剥开来,就听见另一种声音
这声音中的声音
一身水灵,有一种破壳之美

为了听清
就不得不卷入其它因素
就不可能是纯听
即使具备绝对辨音力
也无法渗透隐秘的内核

它并非静静地躺在那里
像破壳后的蛋黄
等待着与蛋清融合
毫不羞涩被揭露的隐私

对于更加隐秘的内核
绝不会稍一磕碰就打开
一个娇气无力的蛋黄
无法理解一枚松果
紧紧守住的秘密

所谓循序渐进
就是当音波涌来
面对这些透明的小玻璃球
你一个不拒地拾起

但要真正听清就不能如此
必须粗暴地推开表面的光滑
像一根钢针,刺入内部的颤栗
毛发或是沙石

习惯于按部就班的人
在楼上一只鞋落地的黎明
期待下一声脚步
把太阳踩得咚咚直响

像一支听惯的曲子
它的轻重缓急,悠扬顿挫
都已经在过去出现
那些尚未发生的
不过是走过场而已
看过歌舞彩排的人
观赏正式公演时
不过是出席一场仪式

或者说,在发生的事件里
没有一件是新的
但又非旧,不是旧的重复
而是新的旧,旧的新衣
在词里漂游
在意义里无限循环
击鼓传花,张冠李戴
随意扔一块石头
都能击中什么,听见呻吟

河水汩汩流走
传来时间的声响
河床永远在那儿
模式不变,一直就是那样
一方面日光之下无新事
另一方面
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

不可复制

独特的就是唯一的
永远不可能被复制
只有一个伊甸园
一个亚当,一个夏娃
虽然,诱惑与被诱惑
每一天都在生活中发生
虽然,有人自称亚当
甚至扮演耶和华
企图复制一个伊甸园
并且以为业已成功

实际上那是一种假象
是梦的惯常套路
是在蛇背上匍匐前行
贴着天漠凉风,掘开泥土
插上伊甸园的招牌
精心种植花草和果树
再驯养一群动物
让牛羊犬豚相安无事

对于这么一个乌托邦
我们模仿得惟妙惟肖
但现实仍然是现实
我们仍然是我们
每一副肠胃都是旧的
每一套欲念也是旧的

当然,这仍未妨碍我们
继续为理想的国度命名
为自己,外在的和内在的
的居所,贴上乐园标签

说不清的事

雨水未能够说清
它坚持要说清的事
结果是越说越不清
越来越在透明的水滴
和松软的泥土之间
划不出定义的域线

你已习惯,生活中
事物会突然失去本质
本当坚硬的变得软弱了
本当清澈的变得浑浊了
谦卑的环境滋生出骄傲
深刻的洞见流于浅薄

雷声击鼓之后
转为凄风尖利的小号
然后是低徊的大提琴
拨动风的心弦
巨大的暗夜
一只毛茸茸滴水的猫
伏侯在你的窗前

你本来一直想说
亲爱的,请原谅
是我将明朗的晴空搞砸了
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有时候,阳光的愿望
也会在心里漏雨积水的

并行的呼吸

夜半的床边
传来一声声呼吸
轻微,沉稳,均匀
像溅起泡沫的海潮
与你的小河淌水应和

在这死寂的房间
在这一个人的客旅
除了你,还会有谁
用与你不同的呼吸频率
向你说话
与你并肩缓行?

你想起童年时代
窗外红蜻蜓的午后
你经过父亲的房间
听见里面传来的
水波起伏的的鼾声

他没有走远
今夜他在你的身边
呼吸稳健
穿着亡灵的外衣
走入你的半梦半醒

六月

低眉的六月欲言又止
簌簌的雨拨开岸柳
打湿了我才干的帘子
船桨撩起水花
我在桥洞的圆拱下
眼神的飞燕追逐笙歌
六月,请踏上我的船
莫管客舍的炊烟是否升起
别问我是来自唐朝还是宋朝

六月,哪一片云的记号
是你走过的石桥?
哪一声烟雨中飞来的歌
洒在你挽起的发髻?
三月笑意融融的桃花
经过一番泪湿泪干
终于长成丰腴的青桃

荷花红了,斜瞟一眼水塘
你丢失的手绢绣着莲子
黄昏,我的庭院半掩着门
你徐步经过门后的芭蕉
芭蕉背后是幽灯闪闪的木房
那里燃着两道金色光线
把胸口的莲心柔柔地端详

风吹草动

犁新,旧事泥浪翻滚
尾曳着
纷纷伏倒于轭下的新绿
假以时日,犁沟
会渐渐变成风沙的峡谷
遍布记忆的替代物

这才醒悟,所谓历史
并不总是当事者的记叙
而遗忘又总那么虎视眈眈

野草的道路
与麦子的道路是一致的
青稞转黄的时候
无论是野性的成熟还是家养的成熟
对于泥土的恩赐,都是没有区别的

正如风中摇晃的灯笼
会在一个蓝夜
变成星星的撒种

只是,你仍在风中
感受到往事的猫爪
轻轻抓破晾衣绳上的白床单
露出多年前的血色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