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

日光的粉屑堆积起来
被模压,被润泽
在高高云峰的洞穴
有一座巨大的手工作坊
不停歇地暗箱操作

于是,天黑之后
一颗玉光炯然的葡萄
清冽地悬于天空
宣告终成正果

在世界不同的地方
有人说,这是一面镜子
又说,是一只筛子
将平庸的日子筛选一遍
保证打磨过的日光沙粒
都是纯而又纯的

无论它,如何
在人们的解读中多次变形
有一点是肯定的:
它牵挂于亿万人的心弦
拴紧千年不变的习俗
将一群人凝聚起来

这样的凝聚
一旦铸模成圆形
不就是一轮月亮吗?
何况,你早已知道
月亮本来是不发光的
像我们童年、青年、壮年
以及年老时的头顶

从医院归来

医院的叙事情调
似乎总是跟落叶有关
即使在靓丽的春天和油光的夏天
你也会看见什么轻轻滴落
在输液瓶的滴管里
在一个人下陷的眼眶里

所幸,迄今为止
弥漫着药味的病房
总是跟别人直接相关
自己只不过是去探访
带上一束鲜花
或是一篮水灵的樱桃

去的次数多了
你就熟悉了那个世界
宁静的房间
床上的病人和床旁的亲友
走廊上乳白的推车
戴着口罩的医生和护士

表面的平和
难以遮掩内部的张力
在忙碌和慵懒之间
显示出一些钙化点,伴随
焦虑,担心,甚至沮丧
一条风平浪静的河流
船帆扬着治愈的希冀
但船底的潜流和未卜的前景
无不投下一片阴影

每次从医院探视归来
你都不由自主,用看到的一切
去投射自己并不遥远的未来
那些人的命运,很难说
不是在预演你的故事

动静

静鸟有一对翅膀
当清风滑弦
奏出天籁之音的时候
是飞翔,还是保持
被写生时的姿势?
To be, or not to be?

一个名词静伏千年
始终作出飞翔之态
也许心里在盘算
概率要精确到多少
才能形成趋势,一飞冲天?

也许它什么也没想
只是寂然等待被唤醒
像森林中的睡美人
令阳光褪色,露珠干瘪
以此烘托出
凿通黑夜的珍珠耳环

既然天空有月亮回应
池中有蛙鸣和声
那么,还用得着担心
一根湿木会不会起火
一只倦鸟会不会起飞
一个名词
会不会用如动词?

卑微

提起微不足道
你立即想到沙石、小草
想到不起眼的灰暗
在交换清单上争先恐后
不愿颓然落单

其实,在我们卑微的内部
有太多人比沙尘更渺小
虽然他们脑满肠肥
脖颈戴着纯金项链

越式微,就越希望被提起
被追认,被携于空中
成为一只紫红气球
膨胀得足够大、足够圆
让芸芸众生仰其荣耀
羡慕它遨游云中的怡然

这就是为什么人之遗物
跟人自身相比,往往
留存得更长久,更强大
更能与人推心置腹
并且,可以一改再改
时光纪念馆的彩色蜡像

一旦放大眼前的尘烟
就能看清:即使一条常识
一声短促的感叹
也能在不太长的时间里
义无反顾地走向反面

一丝不易察觉的眼神
能刹那间翻江倒海
改变你的一生

最后的搬迁

你走进不复存在的老屋
打开哗哗的水龙头
听见午后窗前的鸟叫
院内的石榴树尚未失踪
始终在你心里婆娑着
浓荫下的凉椅,方凳上的茶杯
一盘众人围观的象棋
一直下到天色变化,竹椅嘎吱响
夏日在黄昏飘着酒香

以少男少女的模样
出现于你眼前的他们
已为一场新戏上装,脱下
布满褐色皱纹的面罩
松开银色发髻
飞流下黑色瀑布

而另一些人在骨灰里裸泳
不溅起一丝浪花
骨灰还原为骨头,长出肉身
像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今天静悄悄迁居故乡
这一回,就不再离开了

你为老屋、为街坊祝福
诚愿一切完好无损
这一次搬迁,跟以往不同
是从外部存在转为内部存在
而一旦迁徙完成
便可随时栖息于 其间
邻里之间互相串门

两可

是与不是
可以导出存在与不存在
而作为人类的存在
或作为一类人的存在
先要对动物的兽性说不

其次才是表情、味道
复杂的,或是简单的
“是”可以加麻辣
“不是”可以加白糖

对于不愿跪着生的人
可以去孟买的站墙
以梦为马,哒哒徐行
根据一部小说的线索
找到古朴的梦中情人

这不是才情疏远的问题
远方在召唤,你义无反顾
因为远方看不见,而你
又不甘于只有一种选择

一包花生米下酒
在南方的雨夜
听屋檐断断续续的滴答
两个酒杯一空一满
空的已被风吹干
满的,为一个人留着

不记得那个人的存在
对这个人意味着什么
正因为这种迷糊
才使这个人变得清醒

雨水可以模拟眼泪
大声小声地说是
人可以模拟杯子
对酒醉坚定地说不

特立独行的感觉

在浓得化不开的火中
一头野牛跃入死亡边界
你根据他人经验的描述
断定它已肝胆俱裂

火中的余地,是否像
一个词那里具有伸缩性?
佯装的恨,真能
掩饰心底深处的爱?

你省吃俭用
连一块时间的边角料
一个逗号都舍不得扔掉
结果浮肿了自己,寻求治疗

当又一桩童年往事
从黑色的遗忘中
一身光鲜地跳出来
你才感到已经活得足够长了
任何时候都可以离开
这时,那道阴森森的大门
反而是一个新的盼头了

离开躯体独立存在的感觉
自动地排队,与
跨出大门之后的感觉
一前一后

隐喻改变的夜

黑锅底之夜
瞬间成了黑鹰之夜
始于静止,终于动态

它被一个耐心的人
用闪光的利器
一点一点铲除锅灰
一只黑鹰振翅飞走
留下曾被盖住的白昼

或者,你可以说
一头肥大笨重的黑熊
在约定的时间去赴约会
它移步的身后
现出明亮的白天

其实,隐喻的变化
并未改变夜的性质
仅仅调整了你的心态
以及与心态相连的行动
你也许并不富有
但是词能改变你的命运

如果你想飞起来
就先让你的词飞起来吧
当你乘风而去
一个四合院漏雨的方块字
就变成一张不透风的阿拉丁飞毯

去东山的路上

一曲东山谣自石缝而出
瀑布的警觉直下心底
明天的晴朗跟今天的雨水有关
虽然一度哽咽,说出来就好了

与月光的邂逅支撑了漫长
躺在旧事的房间,惊梦初醒
栀子花香从幽暗处爬上来
慢慢地舒卷,变成一个人形
纱窗外,天空现出一朵孤云

急徐有道,一步一青萍
达达马蹄来自云下的东山
低垂的树枝
捻弄一条粗黑的辫子
簌簌的凉风被记忆过滤
变成一缕青丝的呼吸

码头上竹篮软湿
一篮带着绿叶的桃子
白中透红的脸就在你面前
你苦笑着对自己说
没想到变老是这么容易
长河映在肌肤就成了皱纹

还有多少路要走
对你来说已无关宏旨
有关宏旨的是仍在路上
不再以为看穿世路,而是
怀揣一种未知的相遇
遇见谁并不太重要
重要的是相遇的感觉和期望

听音

声音剥落之后,捡起
再剥开来,就听见另一种声音
这声音中的声音
一身水灵,有一种破壳之美

为了听清
就不得不卷入其它因素
就不可能是纯听
即使具备绝对辨音力
也无法渗透隐秘的内核

它并非静静地躺在那里
像破壳后的蛋黄
等待着与蛋清融合
毫不羞涩被揭露的隐私

对于更加隐秘的内核
绝不会稍一磕碰就打开
一个娇气无力的蛋黄
无法理解一枚松果
紧紧守住的秘密

所谓循序渐进
就是当音波涌来
面对这些透明的小玻璃球
你一个不拒地拾起

但要真正听清就不能如此
必须粗暴地推开表面的光滑
像一根钢针,刺入内部的颤栗
毛发或是沙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