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在色块的裂缝里
对于土地来说,你是天空
披一身云霞的霓裳
对于天空来说,你是土地
闪烁着五谷的光芒

你悬空,你沉浮
向上或向下
都是你的责任
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性

作为第二天性
你沉溺于自己的身份
无暇顾及身外的风风雨雨
所有的褒奖,所有的唾骂
最终都化成嘴角的颤动

这就是你的命
匆忙的生活中,有时
甚至不能仔细思考一下
自己处于哪一组色块
在哪一层空间遭遇挤兑、误解
强迫你掏出身份证,证明自己

当然,这张身份证是无形的
有时,它不得不忍受一脚踏空的伤痛
有时,它不得不面对凶猛的舌枪唇剑
有时,不合群也成为一桩罪名

“小”的冲击力量:读韩云长诗《一滴琥珀血》

总的印象是,韩云的《一滴琥珀血》写得十分流畅自然,而又集中凝练;专注于“小”的多面体,或者说隐喻的多面体,淋漓尽致地发挥开去,纵向于历史及时间深度,横向扩展至多事物、多向度。小小的蚊子,叮出社会现实这庞然大物身上的血。

蚊子既在琥珀之内,又在琥珀之外。琥珀之内的蚊子很小,琥珀之外的蚊子很大。不是其体形的大,而是其体现出的社会、历史含义之大。诗人通过琥珀之内的蚊子与琥珀之外的蚊子之对比,实现了隐喻和象征中的张力。于是,大与小的不同指向性及两者之间的对立就疏解了,诗意就得到了整合,完成了意义转换,达到一种由语言实现的新的存在。这种贯穿全诗的张力,将蚊子的意象及其象征性表现得十分鲜明。

《一滴琥珀血》以26个英文字母为诗的结构序列,涵盖了东西方世界,具有一种普世意义。这首诗既有形而上学的沉思,也有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它们是通过反复对比实现的:大与小的对比,空间与时间的对比。全诗放大了“小”,带出历史,带出社会乃至世界的庞然大物。这种对比串联起全诗的内容,映射出时间的漫漫长河,以及处于历史中的社会现实,横贯了制度、文化、人性等各层面。就哲思而言,可以听见艾略特《荒原》的回声和海德格尔“思与诗”之间的对话。比如,人群中个体的异化,竟然在蚊子身上破除,获得原乡的亲切感,以及被异化湮灭的人之本性的回归(见B)。这首诗集个人经历与集体经历,东方的经历与西方的经历,现实的经历与想象的经历于一体,通过抽象的哲理性和具象的现实思索,揭示出人类普遍的生存状况和精神状况。

众所周知,诗歌是语言的艺术。这首诗充分体现出这一点,其意象的提炼可谓精雕细刻。我一向认为,诗歌艺术在于通过词与词之间的有效组合,来创造意象,传达意义。这种组合绝非随机的组合,而是十分用心的艺术雕琢,是蕴含了感性和理性的诗性直觉的自然流露。惟此才使诗中的形象显得集中,凝练,鲜明。韩云的这首诗在语言方面使人耳目一新,好句可随手拈来,比如:“有一种时间由蚊子繁殖”;“这世界还找不出一种 / 向死而生的绝对,除了蚊子 / 对一滴血的执着”;“用力,用东西半球合掌而击 / 也不足以全歼蚊群 / 地图反而更痒”;等等。这首诗与一些语言苍白、停留在生活表面隔靴搔痒的诗相比,其出类拔萃是显而易见的。

总而言之,韩云的《一滴琥珀血》凝聚了诗人对人性,对历史,对社会,对世界的严肃思考,以小见大,用深度的意象和象征,以及凝练而富有韵律的语言,将一个美丽而苦难的世界呈现于读者面前,引发人们面对并理解自身的存在。韩云的这首力作,是值得大力推荐的。

水潭

被一块石头破瓜
青白的瓜瓤
以其清凉的形色
使你的舌尖一阵潮润

看似沉静的过去
有时也会溅起声音
提醒你,事情不会消失
只是蛰伏,像这潭水

你在水边伸出双手
手心掬住水纹的圆周
像在拍打一只水球
又像止住一只闹钟的铃声

其实并没有水球
没有青瓜,没有闹钟
甚至,没有水潭
只是你的心咯噔了一声
唤起生命中的某个场景

生命中的许多事情
看去都似曾相识
而你,并不急于证伪
而是“将错就错”
看其能将你带到哪里

自由转换

泪水一经凝固
就变成一粒白米
轻灵地动画起来
套上一袭黄袍
以谷种身份进入泥土
屏息凝思,等待命运

这跟你哗一声拉开窗帘
被天空一道闪电
暴露出心情是一样的
静谧的树叶
爬藤的牵牛花
绿莹莹的草地
无不在等你的视线进入
成为互动中的角色

它们从种子等到现在
脱去原先的骨架和皮肉
成为一种新的存在
而这,难道不是永寂之前
你应当怀有的心态?

一滴眼泪和一粒谷子
在时空里自由转换
这样的机制,不正是
你追求已久的理想境界?

中秋月

日光的粉屑堆积起来
被模压,被润泽
在高高云峰的洞穴
有一座巨大的手工作坊
不停歇地暗箱操作

于是,天黑之后
一颗玉光炯然的葡萄
清冽地悬于天空
宣告终成正果

在世界不同的地方
有人说,这是一面镜子
又说,是一只筛子
将平庸的日子筛选一遍
保证打磨过的日光沙粒
都是纯而又纯的

无论它,如何
在人们的解读中多次变形
有一点是肯定的:
它牵挂于亿万人的心弦
拴紧千年不变的习俗
将一群人凝聚起来

这样的凝聚
一旦铸模成圆形
不就是一轮月亮吗?
何况,你早已知道
月亮本来是不发光的
像我们童年、青年、壮年
以及年老时的头顶

从医院归来

医院的叙事情调
似乎总是跟落叶有关
即使在靓丽的春天和油光的夏天
你也会看见什么轻轻滴落
在输液瓶的滴管里
在一个人下陷的眼眶里

所幸,迄今为止
弥漫着药味的病房
总是跟别人直接相关
自己只不过是去探访
带上一束鲜花
或是一篮水灵的樱桃

去的次数多了
你就熟悉了那个世界
宁静的房间
床上的病人和床旁的亲友
走廊上乳白的推车
戴着口罩的医生和护士

表面的平和
难以遮掩内部的张力
在忙碌和慵懒之间
显示出一些钙化点,伴随
焦虑,担心,甚至沮丧
一条风平浪静的河流
船帆扬着治愈的希冀
但船底的潜流和未卜的前景
无不投下一片阴影

每次从医院探视归来
你都不由自主,用看到的一切
去投射自己并不遥远的未来
那些人的命运,很难说
不是在预演你的故事

动静

静鸟有一对翅膀
当清风滑弦
奏出天籁之音的时候
是飞翔,还是保持
被写生时的姿势?
To be, or not to be?

一个名词静伏千年
始终作出飞翔之态
也许心里在盘算
概率要精确到多少
才能形成趋势,一飞冲天?

也许它什么也没想
只是寂然等待被唤醒
像森林中的睡美人
令阳光褪色,露珠干瘪
以此烘托出
凿通黑夜的珍珠耳环

既然天空有月亮回应
池中有蛙鸣和声
那么,还用得着担心
一根湿木会不会起火
一只倦鸟会不会起飞
一个名词
会不会用如动词?

卑微

提起微不足道
你立即想到沙石、小草
想到不起眼的灰暗
在交换清单上争先恐后
不愿颓然落单

其实,在我们卑微的内部
有太多人比沙尘更渺小
虽然他们脑满肠肥
脖颈戴着纯金项链

越式微,就越希望被提起
被追认,被携于空中
成为一只紫红气球
膨胀得足够大、足够圆
让芸芸众生仰其荣耀
羡慕它遨游云中的怡然

这就是为什么人之遗物
跟人自身相比,往往
留存得更长久,更强大
更能与人推心置腹
并且,可以一改再改
时光纪念馆的彩色蜡像

一旦放大眼前的尘烟
就能看清:即使一条常识
一声短促的感叹
也能在不太长的时间里
义无反顾地走向反面

一丝不易察觉的眼神
能刹那间翻江倒海
改变你的一生

最后的搬迁

你走进不复存在的老屋
打开哗哗的水龙头
听见午后窗前的鸟叫
院内的石榴树尚未失踪
始终在你心里婆娑着
浓荫下的凉椅,方凳上的茶杯
一盘众人围观的象棋
一直下到天色变化,竹椅嘎吱响
夏日在黄昏飘着酒香

以少男少女的模样
出现于你眼前的他们
已为一场新戏上装,脱下
布满褐色皱纹的面罩
松开银色发髻
飞流下黑色瀑布

而另一些人在骨灰里裸泳
不溅起一丝浪花
骨灰还原为骨头,长出肉身
像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今天静悄悄迁居故乡
这一回,就不再离开了

你为老屋、为街坊祝福
诚愿一切完好无损
这一次搬迁,跟以往不同
是从外部存在转为内部存在
而一旦迁徙完成
便可随时栖息于 其间
邻里之间互相串门

两可

是与不是
可以导出存在与不存在
而作为人类的存在
或作为一类人的存在
先要对动物的兽性说不

其次才是表情、味道
复杂的,或是简单的
“是”可以加麻辣
“不是”可以加白糖

对于不愿跪着生的人
可以去孟买的站墙
以梦为马,哒哒徐行
根据一部小说的线索
找到古朴的梦中情人

这不是才情疏远的问题
远方在召唤,你义无反顾
因为远方看不见,而你
又不甘于只有一种选择

一包花生米下酒
在南方的雨夜
听屋檐断断续续的滴答
两个酒杯一空一满
空的已被风吹干
满的,为一个人留着

不记得那个人的存在
对这个人意味着什么
正因为这种迷糊
才使这个人变得清醒

雨水可以模拟眼泪
大声小声地说是
人可以模拟杯子
对酒醉坚定地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