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迁

年轻时你是一个乐天派
当然,这责无旁贷
天空一定是蔚蓝的
相对于草地一定是碧绿的
一切都理所当然
世界的秩序是确定的
事物滚动的轮子
就在你自信的手心捏着
像一些透明的玻璃珠子

反叛始于失序感
你对世界的理解突然翻了个
事物的齿轮错位,互相噬咬
平顺的文化呼吸急促
意义的传动带波浪翻滚
一条飞鱼跃出大海
对恒久不变的存在闪出剑光
你脱下鞋子作笔
在沙滩写下反叛的宣言

然而,飞鱼凌空的时间并不长
(虽然对有些人来说瞬间就是百年)
当它回到被自己超越的海水
它被心平气静地接受
所有秩序回归如常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而你在沙滩写下的宣言
已被潮汐冲刷得了无痕迹

你曾经是一条狂躁的小河
现在,你只是一滴海水

部落文化

空气板着脸
山岭上云与云对峙
光线冷不丁吼了起来
一阵大风掀开窗帘
将案头的书翻到第四页

正典凄然落寂了
劣币逐良币
已成为时代的经典发声
只要有足够的资源
就可以占山为王
将山寨命名为金銮宝殿

忍受不了寂寞的人
毋宁说忍受不了世界的诱惑
纷纷走下台阶
与过去鄙薄的人称兄道弟

白昼透明的躯体以身作则
但所有的坦诚和睿智
都不敌黄昏的一声呼哨
沟里的石头镀金
成为银河闪烁的星辰

你能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但羞于说,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也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带病的历史

传染病全面扩散
醉酒的昏黑没有灯
如同忧郁症
持续狂热也是一种病

城市的灯光被剪影
你一生住在影中
只看到剪影
看不见它的初心
乃是最明亮的愿望构成

过程是一系列省略号
经常语焉不详
或者故意省略掉
那些本来不该省略的

被抽空就成了虚无
历史的虚无,加上主义
就成了历史虚无主义
从事件到历史
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
走着走着
就阴差阳错进入岔道

证据确凿的历史
就成了对事件的诠释
但是保存了历史的名分
名不正,言不顺

影子离开

透明的词梨花绽放
无色与死亡的苍白
只不过相差那么一小步
但对于跨过去的人
却意味着迈出了一大步

一个人背后的时代
是如何传给另一个时代?

对于感官而言
因为昨日的达吉亚娜
才有了今天的赛琳娜
你自动进入角色
在杯盏交错的酒会
向一位金发女郎透露
你如何在父亲尘封的书箱
偷尝到醉人的异国情调
而对自己祖宅的门神
一直都感到陌生

父亲走了
带走了一个时代
连同你童年玩具的虚影
早熟的俄狄浦斯情结
竖排版的苏俄小说
断裂之后,你重新起步
道路陌生而熟稔

你这才突然意识到
父亲陪你走了这么久

伦理心理学

煽动与激励
一词之差
道出了两者的差别
与此同时
也揭示了它们的共同点

一片空闲的土地
播种之后
当然不能想当然
认定它们会自觉出土
顺应阳光和雨水
长大,成熟
成为新一年的种子

为了一个好的年成
保证一轮有效的过程
施肥是少不了的
这时,煽动或激励
就只是词的选择问题

可见,这两个词
只能用于人与人之间
更确切地说
两个不同的群体之间
词的使用频率相当
嵌入现实的方法也相当

既然词的用法与正义有关
煽动就只能用于敌方
而将激励留给自己

在悬崖上

悬崖伫立着一棵树
树身褐色的藤蔓
挂着不止一个悬念

垂下的淡紫色小花
令人想起勿忘我
纵身一跃前的绝唱

云彩在蓝空展翅
翼下的微风在你脸上
揉搓着初生的存在感

清凉的空气如水
你愿意在受浸中完成转型
嵌入这棵树,合二为一

作为人面树身
你会考问来此悬崖的人
要求他们回答
人腿数量变化的问题
树,能否成为人
暮年的第三条腿

你坚信
冥冥中有一双眼睛
在核对他们的答案

宿命

水的命运仍然是水,正如
天空的命运仍然是天空
浓绿的、在风中浮动的树荫
会比我们笑得更长久
在我们消失之后,莞尔依旧

我们的音乐之耳,充盈的
大多是无节奏无序列的噪音
从来没有一阵恐怖的雷声
会长过我们隐忍的泪水

每一个喧嚣的白昼
你都听见阳光的撞钟
有节奏的钟声
变成你涌动的心跳
只是,当你的心跳停止
钟声会继续奏鸣

你热爱这个世界
却又怀着一百个理由
憎恶、厌弃这个世界
直到中暑的凉台
提醒你的狂躁和不务实

但是在你心中,世界如斯
从最开始的完美
变得越来越与完美拉开距离
直至对完美只剩下怀念
以及,对残缺生活的忍耐
(虽然一生下来
完美就存在于神话和童话)

异乡的清晨

露珠闪烁的清晨
空气的果馅饼饱满、甜润
一口咬下去,舌苔生津
在一朵云的凝望中
你想到巴比伦的无花果

这片地域跟美索不达米亚
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里的古老神话
仍在这里的文化土壤
一年一度地开花,结出果实

虽然你是一个外来者
你的文化传承
跟本地许多日常发生的事
顽强地抵抗着
但是,你喜欢这儿的地中海风情
干爽的风,牛场木栏的阴影
无花果和葡萄园的传说
都令你心仪

你甘愿停留于这样的印象
在一幅朦胧的图景中
构筑你自己的故事

你坚持不让异国情调消失
就像用保鲜纸将自己裹起来
尽管与现实隔着一层
但是保存了初来的新鲜感
使你仿佛
生活在一个现代神话里

曲线

雨后的暮春黄昏
挪开一块石头
你看见蠕动的蚯蚓

一滴残雨从头上的树叶
落入你的脖颈
顺脊背而下,划出凉意
像一根火柴点燃冷火

季节蜿蜒起伏
它的脊背呈现波浪
瘟疫之后,你才深深感到
墨守陈规按季节出牌
是一件多么值得珍惜的事

风用祭司的哭腔说话
每个词都带有魔力
难怪人们说,风会醉人
人在风中,常常不能自己

你濯洗遥远的往事
就像在疫情期间
勤用皂液清洗双手,同时
用英文默念两遍生日快乐
疫情之后,似乎
每一天都是你的生日

凝望窗外

连着十天了
你像一头困兽,卧巢不出
望着窗外发呆,心里想
应当如何辨别蓝天
那些无数游走的隐身者?
在星辰之夜,这很容易:
看看星星的灯笼
就能猜出背后的挑灯者了

但在白昼,这就有些难了
不过,疫情会给出一些线索
正如,你的深居简出
在天上肯定有天人感应

看见一朵朵稀疏的白云
你就知道,为保持社交距离
隐身者戴着白色口罩
在某家食品超市门外排队
一如你十天前的经历

而纯净的天蓝色
似在暗示,许多隐身者
正在居家隔离
无声拉上天蓝色窗帘

虽然看不见天空的表情
但从白云可以推测
它内心怀有的焦虑
都被一片片口罩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