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摇曳的烛光

秋夜,在入睡前的床上
听雨声敲响房顶的瓦片
我想起那些死去的人
他们提着灯笼
沿着树荫下的小径找我
我的脸霎时闪亮
像一根蜡烛被点燃

这支烛火燃烧了很久
无声戳开我的梦
进入黑漆大门,在天井
与一株开花的石榴树相遇
我看到外婆的蓝布褂
看到矮凳上的簸箕
还有那双掐豆角的手

夜半,木板楼梯响起脚步
木履沉重,像是谁起夜如厕
脚步的节奏与梦中的情节衔接
意识流汇合,在一幢神话的古屋
变形正在自然而然地发生

血脉像淙淙流水唱着欢歌
它拧 成一条坚硬的路
举起鞭子
狠狠抽着我的记忆
带血的往事闪烁着笑容和泪光

凶手

无意之间我们就成了凶手
不仅是自己青春的凶手
也是别人岁月的凶手
更有甚者,当丧钟为他们而鸣
我们却听不出其中的意义

我们更多考虑的是自己
仅仅由于一句不经意说出的话
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
就活生生酿出一场悲剧

自以为率真,直言不讳,拒绝虚伪
却在别人面前掘出一个深潭
让贴近的相遇断裂成此岸和彼岸
接着,意想不到传来的噩耗
化为折磨自己一生的悔恨

善解人意,何故难成第二天性?
至少,何不尊为恒定的学习内容
直至某日水滴石穿,生命完全开窍?

结果本该保留的缺失了
以为已经添加的
到头来发现根本没有添加
虽然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一再提醒:
切莫成为自己的罪犯和别人的罪犯
你却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尊
将对方的自尊置于死地

你所谓的坦诚,在解开衬衫后
呈现的不是一颗温暖的心
而是一个冰冷的裁判者
(实际上是在拒绝倾听)

天亮了

对苦难的本能反应
使你无法指责梦的背叛:
既然是梦,就有正有反
既然能够适应气候的变化
为什么不能适应苦难的各种形式
以及,被它沉重的脚步踩踏的人生?

一棵树的枝条垂到水面
在风中蘸水,写下一圈圈涟漪
水下的秘密含在一个哑巴嘴里
他英俊,温顺,彬彬有礼
但有时,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会突然吐出一具尸体
引发天亮后过客们的惊叫

晨风中飘着昨夜的残旧
巷子的空气搅动着布鲁斯
那些曾经攀登过的楼层
肮脏的社会阶梯
被新的一天的希冀清扫干净
穿工装的清洁工轮值
记忆落入化学水剂的桶里

这无疑也是一种机会
炫耀清洁剂的品牌和效能
温馨提示:哪一种世界观
能够有效地面对苦难,建立
足够优秀的心理机制,从而
有效地抹去心灵深处的黑暗?
(虽然你知我知,这只是暂时的)

气息扑面

你的墨镜是一只平底锅
太阳像一只烙饼
在你心里发出吱吱的声音
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砰砰枪声
你笑了笑:这些射击
都没有击中挺着胸膛的靶环

冰凉的言词
为暖洋洋的爱意设置障碍
在你体内,斯巴达正在攻陷雅典
兵临城下的军旗
在风中呼啦着锁链的叮当
目光的小溪闪着睫毛的桨影

你在心里童言无忌
坦然地走向青山松涛的邀请
走向荒石的坟岗
仔细打量它的形状和色调
看它如何与江心的漩涡重合

“你是谁?”本质上是一种自问
虽然难以自答
(也许会在一个梦中找到答案)
但足以纳闷,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你
在一个椭圆的晶体
为男人辩解或为女人辩解
实际上是一回事

从一种天气滑向另一种天气

你无法化解肥厚的数字
一个数字与另一个数字是连体的
在窗明几净的房间
一把鸡毛掸子
将橱柜上的尘埃
抖落成星云飞旋的宇宙
而你,紧握住轴心
想象一个难以想象的上帝

你无法访问那么多的故事
一个人的命运连着另一个人的命运
即使自己的故事,因为遗忘
你只能把握手头的那一点
其余的,宛若置于一个地下仓库
而你,再也找不到开门的钥匙

下雨时,你坐在公园树下的长椅
被树叶过滤的雨点
一滴一滴,落在头上和脖颈
仿佛昨日的尘埃被放大、被镂空
变得透明,气球般降下来
你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任凭雨水湿透头发
粘在脸上,像一滴滴喜悦的泪水

也许因为下雨
你等的那个人没有来
但是你并不想离开
似乎你等了很久的就是你自己:
一个经历沉思和洗礼后的新人

一棵树的正面和反面

一棵歪脖子树,无论
看上去多么愚鲁不公,允准
一枚果实砸在你的光头上
挪步时,被脚下一根枯枝绊跤
而当夜黑风高,从树的背后
突然闪出一个歹人
用一柄寒光四射的牛耳尖刀
逼你交出钱包,或者
衣兜里唯一一张皱巴巴的钞票
即便如此,想想吧
盛夏的烈日下它带给你阴凉
而且,将一阵噼里啪啦的雨点
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一棵伞盖撑开的树,就像
杏黄色的佛寺,乳白色的教堂
在你疲惫不堪、穷极潦倒的时候
接纳了你,不仅用米粥和面包喂你
也不仅仅,当你失聪、五音不全时
通过一阵吹响树叶的微风
让你听到来自天堂的疗伤,而且
像一道彩虹撑住你摇摇晃晃的天空
带给你安全感,更使你心存谦卑
在圣像面前承认自己的渺小
过去,你的面粉袋在哪里心就在哪里
现在你的心在哪里,面粉袋才会在那里

边缘人

在别人的夜晚
你抓紧时间做自己的梦
透过天文望远镜中的太空
看见自己的轨迹
流星拖着尾巴的影子
于此同时,你
聆听体内回旋的三重奏
闻到旋律发出的蛋黄味道

似乎,对一场冲动劝阻无效之后
你就成了被集体拒绝的未知数
有时是兔子,有时是拾破烂的
有时是卷入蓝色漩涡的鱼
或是沙滩上被抽去灵魂的贝壳

海水边缘出现山的轮廓
山峰露出牙齿,一口咬断白云
在土里越陷越深,齿轮停止转动
苍凉的海水拍打着远古的哭泣
你的心跳发出炒栗子的爆裂

直到黄昏的霞光现出日晷
琥珀色的空气被烧焦
变成浓黑的夜,一杯黑啤酒
搅动海浪神秘的波纹
在肃穆的祭坛烧一炷香
云气缭绕,一只纤手伸入凉台
在你光洁的肌肤抹一层月光

秋天的土坡像一座坟茔

黄昏的乌云聚集
像一块白手帕被弄污
丢手绢的游戏说散就散
那些在草坪坐成一圈的儿童
早已如飞鸟各奔前程
在岁月的风尘中失去踪迹

曾经筑巢而居,生儿育女
然后,有些人家庭破碎
双栖的鸟各自东西
其余的,虽然侥幸躲过一劫
但是对纷至沓来的病痛
硬着头皮迎击,且败且退

人生而平等仅仅是一种理念
实际上,作为时间的租户
有些人过早就超过租期
被时间硬着心肠赶出租屋
那双冥冥中的眼睛
根本无视一张张哀求的脸
对撕心裂肺的哭声充耳不闻

更不用说那些有形无形的操纵
那些因诱惑而被滥用的青春
那些怜悯毒蜘蛛和病菌
反过来被制服被奴役被杀戮的善心

现在,我们在坟茔前排着队
左顾右盼,为那些排在自己前面的故知
也为自己,频频举杯,同时写下祭文

他的呼吸冒出汽油味
体内一台引擎正在启动
鼓噪着咕咕的肠鸣
他的舌尖被铃声的软锤敲打
像抽搐的手搭在方向盘上
毫无目的地按动喇叭

霓虹灯下,行人躲避着他
他唾液的汽油味还原成酒气
雨后,双足啪啦啦涉水
根本没想到会躬身反手搏浪
酒精反客为主成了一名梦游者
而嗜酒者成了一根大头拐杖

祭坛馨香的祭物
早已进入他贪婪的肠胃
但看上去是被神灵接纳了
在晚霞血染的棉花田
他扮演一名红衫军战斗员
大咧咧解开风纪扣
露出衬衫领口无皱的白旗

风的舌头轻舔着他的眉毛
他皱起眉,想要一巴掌打回去
免费心灵鸡汤一口气喝下后
仍然觉得胸中饥渴难捱

他明白,最能解酒的
莫过于童年夏日午后的一杯酸梅汤

海岸的灯塔
使一些人情不自禁想到救赎
另一些人,则忆起五月麦田的上空
热辣辣的太阳
倾家荡产地为麦穗镀金

花园里的白玫瑰
眼神眨巴着清晨的露珠
为诗人笔下的黄昏垂泪
而新月挥舞的镰刀
将你的愁烦割了一茬又一茬

你从秋水的湍流摘下一朵浪花
你的喉咙费力地拉着风箱
胸口呼啦啦的炉膛
还燃烧着青春的欢笑
你朝昔日的倩影挥一挥手
一架飞机掠过头顶
一根火柴划燃了 一颗星辰

许多年后
你的双眼如空空的洞穴
眼神如枯萎的豆苗
凌乱的地面燃着磷火
照亮洞壁歪歪斜斜的墓志铭
然而,你并非死于贫瘠
而是死于丰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