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

黄昏的风伸出纤手
窣窣着,推开一道雨门
你侧身,急速穿过银色门帘
月光的水花溅在你身上

你和衣在床,如一架钢琴
被一双无形的手按下琴键
你听见,从自己体内
由远及近,传来肖邦的夜曲

音符亮出一串金钥匙
熟练敏捷地打开这个夜晚
在琴声很远的地方
月亮与一颗星辰长久对视
你放任乐思和想象
大胆撩开空气中陌生的面纱
惊讶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道路的五色线条交错着,沉入雾霭
树叶在风中飞旋
那样的旋律,是被太阳金筛过滤的雨滴?
还是月光无声破碎之后撒下的沙砾?
你描出冥冥中的琴键,若隐若现的手
当音律晃动,篱墙下的三叶草滚着露珠
逝去的生命在空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回忆的月光蹑手蹑脚进入窗户
在亡灵的床前,将一只鞋子握在手里

隔着时光的另一个夜里
在一阵狂乱的雨中
传来哔哩啪啦的脚步声
你从梦中醒来,忙不迭拉开窗帘
目击一道正在远去的闪电

至今,你的耳畔仍语音缭绕
在更远、更朦胧的地方
似乎一些人正围着太阳的篝火
一遍又一遍地敲响金箔

神正论的壁龛里
卧着莱布尼茨的一粒单子
绿纱窗外,树影婆娑
传来一只苹果的落地声
此刻,你的自由意志在哪里?
是否反抗了强加给个体的命运?
一旦驶过历史的险滩
怎样才能全然获知
当初的选择,归根结底出于谁?
是勃起的多巴胺
还是温柔的花为媒?
是求生的意志,还是神的指定?
面临残酷血腥的战争,难道
当你选择善,恶也就在其中了?
以至于,动机可以存而不论
只看最终结果,便可心安理得?
既然你的财富在另一个世界
那么,何必斤斤计较于一时得失?
难道,为了保持首尾一致
就只能横下一条心,朝对象
高举起屠刀,无情地斩头去尾
仅留下段子,去炒作,去纹身
去赶赴灯红酒绿的宴会?
而当云朵在天空导航时,是谁
面对汹涌人海,遮住礁石的利齿
然后,一口吞下水中十字架的倒影
任其主宰整个心境,在人生的黄昏
驶出一艘瘦长的双桨木船
腾空于天水一色,像一头飞鹰?

形像力

你的战利品就是你自己
你挑战自我,在雅博渡口
撕裂为二,成为与天使摔跤的人
那天,你在梦中不断追问自己是谁
所诵经文究竟出自谁手
谁在To be or not to be的纠缠中耗尽一生

解构旧体系之后
你对认知的主体发生了兴趣
时而成为一头进攻的山狮
时而成为一只逃跑的灰兔
然后自我断案
探寻主体与客体之间的新型关系

显然,任何种类的身份认同
既可能是普世性的
(比如狼和小羊的故事
轻而易举就引发全球危机)
又可能是地域性、部落性的
一次急刹车传来轮胎的焦味和预感的血腥
你的心里冒出青烟
然后这烟就变成了复仇的旗帜

故事的铁水被倒入膜具
但铸成何种形状却由不得你
有时思绪缺氧,有时脑满肠肥
有时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
有时在宇宙大宴群星
毕竟词语是自由的
想象力也是自由的

你像一只悠然自得的蜗牛
背着温馨的小屋随遇而安
这既是你劳苦一生的重担
又是你必须肩负的责任
它发动如车,静止如坟墓

投射

清晨和黄昏的二重奏
被阳光和月光伸出的千万只手
时而健硕时而轻柔地拨弄着
从心头升起的旋律
像雾,像烟,像一个时代不死的感觉

灵魂脱离肉身,开始漫长的旅游
从苏格拉底手中的毒杯
一饮而尽的喜悦,到现在
随意就可以找到结束生命的理由
踽踽独行的艺术,突然亮出一道闪光
像一柄尖利的短剑,走回你心底的刀鞘

在一面被强制定位的反光镜中
曾经的拥有变得可疑、走形
尾随一个人的身姿和面部表情
从大都市摩天高楼顶层的电梯
一直滑落到地下层
停尸房的今日存量与不动产堆积无关
你的骨头长着耳朵,倾听灵的脉动
同时,将滴溜溜转动的眼睛举过头顶
探照灯般的扫过云团中躲藏的隐秘

在劳碌愁烦的一整天
太阳竭尽了所有热情和精力
将其倾注于一个理想中的美丽星辰
当时光黯然失色的时候,才蓦然发现
那样的升华,与一场善意的恶作剧无异
你掏空了自己的一切,包括想象力
换取的只是一枚黑色地雷
从今以后,举步维艰

刀锋闪过

焦躁不安的午后
一道闪电
掠过四月的寒崖
响雷坚定有力
石头被刀锋劈碎
在你心里发出回声

你忍不住惊叹
两千多年前
那个忍辱躺倒的人
如何能够成为一枚刀片
切开棺木
切割埋葬他的泥土
以麦子的身份冒出土地

如此,他就重新
不仅切割了生物基因
也斩断了历史逻辑的纠缠
长成一棵宇宙树
跨越语言,跨越种族
清凉的叶子挂满枝桠
为树下疲惫的旅人
遮挡人生的酷暑
荫蔽焦灼的心灵
布下忏悔的祭坛

走过是非曲直

你并未在意,真理
变成一根韧性十足的铁丝
被人们弯曲,掰直,再弯曲
在你眸中呈现出不同模样
而当历史重复时
其弯曲的形状和角度
仿佛出自一个孪生家庭

你当然也不会在意
面对一大堆形形色色的心物命名
可以用一个疏密有致的筛子
筛出其共同/相似的能指和所指
确认我思故我在,我存在故我在
我命名,我定位,我天人合一
故我在(听上去像一首饶舌歌曲)

在社交媒体,你与一个人过招
将对方投射成一只小白羊
任性地厉声咆哮,伸出狼爪
恨不能一口咬断对方的脖颈
但到后来,却反受其辱
被尖利的虎牙咬得遍体鳞伤
不得不迅速改变自己的社会形象

你摇身一变,穿上学术的长袍
在柏拉图学园偷走一个理念
路上急急如火,冷不丁
与这个理念的摹本撞个满怀,大呼变形

在你看来,小小模具和真理标准是一回事
既然勾勒轮廓的一元论过于写意
难以确定醉酒的程度,和形象的失真度
那么,使用量化的模具岂不大大省心?
只是,每一次量化之后
你总是看到机械论和教条主义的阴影

欲望一瞥

有时,欲望在地上痛得打滚
有时它潜入一个人的梦,挤出糖浆
它从来就是义无反顾的,永远不会走到尽头
其轨迹到处都是:天上的,地下的,路面的
而且种类繁多,被无差别地一一命名
被浓淡相宜的命运之笔,描画成不同的样子

它一生二,二生三,鸡生蛋,蛋生鸡
既是线性的历史,又是轮回的转圈
它在市中心商店橱窗里浓妆艳抹
在文化博物馆的青铜时代炫耀
在私家车的窗镜里露出尾巴

它在公共场合一心为公慷慨陈词
在私人会所偷光,偷情,偷孕
在U形的转弯口复辟XX主义
在老鼠洞口摆下龙门阵

它是一位多面手,具有多重国籍、多重人格
它时而幽默、机智,用不同方言开不同的玩笑
时而面色阴郁,毫无幽默感,只关注果腹之食
它的后代或在天堂里撰写天路历程
或在地狱的火湖里皮开肉裂
(如果相信地狱存在,自杀者是否会改变主意?)

它从饥饿曲线的最低点无廉耻地向上爬
果决,勇敢,清除过程中的一切障碍
虽然在这条路上,一个人跟另一个人相遇
心里总是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
根本无法看清对方的底线,以及上限

饥饿是普世的,幸福是傲世独立的
它们之间真不存在阴谋论?
幸福不依靠欲望,但是需要欲望助威

在历史的折叠处

当历史折叠的时候
你发现,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
某些事件的重复,或者雷同,竟然
如此惟妙惟肖,像一群不期而至的客人
与你不约而同,轻声哼起同一首歌

虽然人名各异,民族服饰不同
但上演的戏剧具有异常相似的情节
无论倒下的战马是白的,黑的,抑或枣红的
无论地上被碾碎的
是大丽花,杜鹃花,还是山茶花
无论人们的祖坟如何南辕北辙
吐露的口音如何迥异
无论地狱的入口是挂着花枝招展的幌子
还是一丝不挂的写真
生命的熵增曲线都是同心同步的

一只旅行杯张开嘴巴
大口大口吸着血色黄昏
(它笑到了最后,虽然如此苦涩)
主人沉重的身躯在它面前倒下了
杯盖上的水滴被焦土吸干
水像血一样从杯里流出来
宛若一条透明的小蛇
卷起主人一生中走过的道路
悄无声息地隐入泥土

天空的朵朵白云
像一个个裹着尸布的孩子
被大地母亲从头顶高高举起
一步一步走向新添的墓茔

利维坦

一个巨黑的利维坦张开大口
嚯嚯的磨牙声中
传来坦克履带的突进,以及
闪电般掠过街心花园的空袭警报

无辜的平民成了饲料
发了疯的炮火吞噬他们
咬断他们的心程,和大脑中
通向春意萌动的歌剧院
通向第聂伯河畔树下的长椅
通向襁褓婴儿对母乳的吮吸
通向学校教室的上课铃声
通向老者手杖嘟嘟戳地的黄昏
的必经之路

与此同时,黑压压的雾霾
如摇滚的烟圈从利维坦的舌面喷出
呼啸天空,一跃为凶猛的秃鹰
恶狠狠掐断云鸽的脖颈
连同刚刚启齿的事件真相
这台残忍而顽固的巨型机器
不断分泌出毒液,令人失忆的谎言
像一群倾巢而出的大黄蜂
蜇破一些人的认知和道德底线
他们亢奋不已,为利维坦的碾压助威

难民潮水般涌向火车站
开始了背井离乡的逃生之路
那个被笑声和锅碗声簇拥的家
那个居民大楼前的汽车站
袒露着美女白齿的广告牌
那些散发着香气的古董和玩具
都成了影视作品中的历史叙事

利维坦帝国和法西斯美学
被它们掠杀的尸体
像绒花飞舞的蒲公英
以种子的身份昂然走入泥土

人体

晒干的梦像一张兽皮
污浊、暗红的血迹
被变色,被压花,被改名
被刺绣成一个战争的故事

那些曾经的围剿和血腥
现已屈服于装饰艺术
鲜活的光阴被炸得血肉横飞
骨骼与骨骼之间的舒张
飘浮着扬谷般的骨灰
这些黑沉沉的云雾
在无数干涸的眼眶里飘雨

此刻,展现于你惊惶一瞥的
是五颜六色的裹尸袋
它们正被人扔进新掘的大坑
不自由、不情愿地落体
这些枯萎了的花瓣
这些凌乱但苍劲有力的笔触
仍在回溯荡秋千的童年
仍颤栗着,竭力要完成一个词
将其记录于这座城市的日志
将其刻在更多城市人们的心里

语言的床上
事实与虚构的新闻同床异梦
肢体重新组合,头脚倒置
这是一间食人者餐厅
桌上所有的碗盘都紧紧盖着
像一口口等待入坟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