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一瞥

有时,欲望在地上痛得打滚
有时它潜入一个人的梦,挤出糖浆
它从来就是义无反顾的,永远不会走到尽头
其轨迹到处都是:天上的,地下的,路面的
而且种类繁多,被无差别地一一命名
被浓淡相宜的命运之笔,描画成不同的样子

它一生二,二生三,鸡生蛋,蛋生鸡
既是线性的历史,又是轮回的转圈
它在市中心商店橱窗里浓妆艳抹
在文化博物馆的青铜时代炫耀
在私家车的窗镜里露出尾巴

它在公共场合一心为公慷慨陈词
在私人会所偷光,偷情,偷孕
在U形的转弯口复辟XX主义
在老鼠洞口摆下龙门阵

它是一位多面手,具有多重国籍、多重人格
它时而幽默、机智,用不同方言开不同的玩笑
时而面色阴郁,毫无幽默感,只关注果腹之食
它的后代或在天堂里撰写天路历程
或在地狱的火湖里皮开肉裂
(如果相信地狱存在,自杀者是否会改变主意?)

它从饥饿曲线的最低点无廉耻地向上爬
果决,勇敢,清除过程中的一切障碍
虽然在这条路上,一个人跟另一个人相遇
心里总是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
根本无法看清对方的底线,以及上限

饥饿是普世的,幸福是傲世独立的
它们之间真不存在阴谋论?
幸福不依靠欲望,但是需要欲望助威

在历史的折叠处

当历史折叠的时候
你发现,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
某些事件的重复,或者雷同,竟然
如此惟妙惟肖,像一群不期而至的客人
与你不约而同,轻声哼起同一首歌

虽然人名各异,民族服饰不同
但上演的戏剧具有异常相似的情节
无论倒下的战马是白的,黑的,抑或枣红的
无论地上被碾碎的
是大丽花,杜鹃花,还是山茶花
无论人们的祖坟如何南辕北辙
吐露的口音如何迥异
无论地狱的入口是挂着花枝招展的幌子
还是一丝不挂的写真
生命的熵增曲线都是同心同步的

一只旅行杯张开嘴巴
大口大口吸着血色黄昏
(它笑到了最后,虽然如此苦涩)
主人沉重的身躯在它面前倒下了
杯盖上的水滴被焦土吸干
水像血一样从杯里流出来
宛若一条透明的小蛇
卷起主人一生中走过的道路
悄无声息地隐入泥土

天空的朵朵白云
像一个个裹着尸布的孩子
被大地母亲从头顶高高举起
一步一步走向新添的墓茔

利维坦

一个巨黑的利维坦张开大口
嚯嚯的磨牙声中
传来坦克履带的突进,以及
闪电般掠过街心花园的空袭警报

无辜的平民成了饲料
发了疯的炮火吞噬他们
咬断他们的心程,和大脑中
通向春意萌动的歌剧院
通向第聂伯河畔树下的长椅
通向襁褓婴儿对母乳的吮吸
通向学校教室的上课铃声
通向老者手杖嘟嘟戳地的黄昏
的必经之路

与此同时,黑压压的雾霾
如摇滚的烟圈从利维坦的舌面喷出
呼啸天空,一跃为凶猛的秃鹰
恶狠狠掐断云鸽的脖颈
连同刚刚启齿的事件真相
这台残忍而顽固的巨型机器
不断分泌出毒液,令人失忆的谎言
像一群倾巢而出的大黄蜂
蜇破一些人的认知和道德底线
他们亢奋不已,为利维坦的碾压助威

难民潮水般涌向火车站
开始了背井离乡的逃生之路
那个被笑声和锅碗声簇拥的家
那个居民大楼前的汽车站
袒露着美女白齿的广告牌
那些散发着香气的古董和玩具
都成了影视作品中的历史叙事

利维坦帝国和法西斯美学
被它们掠杀的尸体
像绒花飞舞的蒲公英
以种子的身份昂然走入泥土

人体

晒干的梦像一张兽皮
污浊、暗红的血迹
被变色,被压花,被改名
被刺绣成一个战争的故事

那些曾经的围剿和血腥
现已屈服于装饰艺术
鲜活的光阴被炸得血肉横飞
骨骼与骨骼之间的舒张
飘浮着扬谷般的骨灰
这些黑沉沉的云雾
在无数干涸的眼眶里飘雨

此刻,展现于你惊惶一瞥的
是五颜六色的裹尸袋
它们正被人扔进新掘的大坑
不自由、不情愿地落体
这些枯萎了的花瓣
这些凌乱但苍劲有力的笔触
仍在回溯荡秋千的童年
仍颤栗着,竭力要完成一个词
将其记录于这座城市的日志
将其刻在更多城市人们的心里

语言的床上
事实与虚构的新闻同床异梦
肢体重新组合,头脚倒置
这是一间食人者餐厅
桌上所有的碗盘都紧紧盖着
像一口口等待入坟的棺材

战争是近距离的

走向终结的过程可以无限放大
目标彰显,闪光,又隐于无形
时不时地,一阵熊嗥临近
又轻烟般发散开去,变得遥远

发生的必然,总是取道于偶然
海岸山坡上,房屋之间的绿色和平
被突如其来的暴雨狂轰滥炸
一片狼藉中,耷拉着
头部血肉模糊的红罂粟

树林里,飙风仍在狂躁地演讲
咬碎牙齿,吐出一枚枚炸弹
在血腥的口臭中为历史重新定调
帝国粗壮黝黑的手臂
迫不及待摊开改写后的版图
一寸寸按图索骥,索人,索地
真理在炮火射程内打肿脸充胖子

曾经,都市街心花园的青铜武士
每天都在向远方眺望
怀念古老的战场,光荣和梦想
总是企图看清什么,悟出些什么
尽管视线早已被摩天大楼完全遮挡

直到一个疯狂躁动的春夜
雕像前的大厦轰然倒塌
武士一览无余,重新看到火光
听见爆炸声和妇女、孩子的哀嚎

战争无法使任何人走开
也无法使局外者全然置身度外
无论你是否眼花,是否耳聋
是否富丽堂皇,是否一贫如洗

因为兽性,因为丛林,因为民族、疆域
因为铁血中古老的登基
因为个人身份与国家之魂
无不卷入雪球般滚动的历史

此时我眼前一片金色

在星星消失之前
请把我葬于远方的凝睇

一条精心设计的世俗路线
穿过漫无边际的窃窃私语
滑向报警器尖叫的商务交易所
宿醉的告密者还没有醒来
他们的冷汗在梦中结晶

我犹豫着自己:该不该
像《牛虻》中的亚瑟那样
在一个深夜从码头逃离?
刀锋闪亮的风雨
会在我脸上刻写怎样的字谜?

码头的午后,无疑
垂钓者们会拎着小桶准时前来
但是酒气熏天的海边
仍会出现那个踯躅不前的身影吗?

被撕裂的海水像绸缎一样悄然复原
小岛的纽扣点缀着蔚蓝色大氅
岛上,黄灿灿的金盏菊映入眼帘
我的灵苏醒,闻到林中金橙的热切

大脑像一个正在挖掘的金矿
叮叮当当响着锤声
被抽去血浆的白昼
乌云流动着浓稠的骨髓

时间的旋风飞卷
我对太阳说:撞击我吧
我已经变成一颗星星
金盔甲的内部
横挺着一种滚石心境

肉体的精神疗法

如果一千个肉体重叠
会不会被压成一张薄饼
在晴朗的夜空与月亮对垒
而在下雨的时候
被泪水泡涨,成为一个湖泊
托起白骨森森的岛屿?

初春肆虐的风
将阳光吹得火星四溅
瓣状的的嘴唇张不开花蕊
临近核电站的海边沙滩
你扬起鱼竿,甩出一根鱼线
脑海漂浮着死亡诗社的匾牌

末了,月亮成为太阳的结晶
你在一家小酒馆坐下来
滴溜溜的眸子,寻找作家和诗人
在小松饼般薄脆的爵士乐中
你低下头,啜了一口杜松子酒
从脏兮兮的背包里
掏出一本福柯的《疯癫与文明》

在文明与非理性的边缘
你委曲求全,心甘情愿被压抑
自动禁闭于潮冷阴暗的囚室
任凭体内的电椅和晃动的皮鞭
与你颤栗的嘴唇对质
上演一场铁窗后面的审讯

词语的镣铐叮叮当当
你以魔鬼的名义
向咄咄逼近的群星交出阴影

你的变形记

相信生活,就是相信
有一条延绵不绝的阶梯
通向目力之外的遥远?
其中每一级台阶
都表现出生命的一层意义?
(你当然记得那句老生常谈:
人生即苦,生存就是寻找意义)

在黄昏,在昏暗的小巷
人们在寒风中匆匆行走
谁也不看谁,因为只要看了
就会下意识去剥一只洋葱
泪腺就失去防线
就会猝然撞入卡夫卡的城堡
那些人的外套就变成兽皮
毛茸茸地张开狰狞

你的神经元有很多小房间
在一个柔风习习的日子
屋前的风铃时断时续
影影幢幢中,阶梯闪出一条响尾蛇
一头梅花鹿沿梯缓步上行
被食欲、被合群之欲驱使着
直到暗中横来一刀
你看清自己的内脏,因为愤怒
变成一头斑斓猛虎
扑向那个暗藏的目标

你无法以哥特式的姿势站起来
你缺乏高度,也缺乏避雷针
更缺乏钢筋铁骨和结实的肌肉
你只能跳跃着自慰
看看自己能够抵达何种高度
然后精疲力竭
在一座哥特式大教堂门前瘫软下来
急速萎缩,无声息地化为尘埃

无解

森林在一场野火中拘挛
舔着下身焦黑的伤口
徒然寻找泉眼和泪腺
此刻,只须果断掐断网络
远离蜘蛛侠和键盘侠
灾难便会知趣而隐
幸福就继续为自己充值

现在,我们不得不承认
变化是世间唯一不变之物
天空和大地订婚了,又离异了
它们反复无常,乐此不疲
轻蔑地斜睨人间戒律
一部古老的经文被水淹没
又被干旱炙烤得龟裂
手持经卷的人诵读同一篇经文
但是彼此仇视,各说各的

蜜汁的经句跳出杯口
扑向一篇破缸流水的散文
金刚们手持法器,夺门而出
空留寺内笑盈盈的佛颜
一位娇小的黑衣修女
蹑手蹑脚走进一部线装书

即使深入内部
仍然难以一窥文化取向
与原生态性取向有何不同
也许,误读就是正解
只要挟持了天子
就可以大声喝令诸侯

春天喷出绿色
一只燕子穿过袅袅烟圈
你想起童年
逃学之后的第一次吸烟

暮殇

一位作家死在自己的作品里
也许一个词噎在喉咙呛死了他
也许,他模仿夸父追日
却一头撞倒俄狄浦斯情结
让整个世界翻了个

墙塌后,枕头留着他的舌印
他不再区分舔舐对象:
它,或她,抑或另一个他
他的胆汁如墨水瓶见底
他死于贫乏,而非笔尖浪荡

但是读者毕竟成年了
在文本面前,做一头野兽多么荣光
只须尖爪抓伤词意,词性就变质
土地的脉搏就迎合地跳动
世界就以另一种方式呈现自己

海水朝着沙丘咆哮
逼它交出藏于沙漏的钥匙
但是,谁能打开时光的铁锁
找到囚禁于其中的秘密?
那张皱巴巴的小纸条
究竟记录了谁?躁动着谁的咒语?

夕阳在海面绽开一千朵猩红海花
一股脑呈现昔日存积的花瓣
捣碎之后碾磨的胭脂
风之手抹其于你苍白的脸颊
然后狠狠抽了你一个耳光

隐约在远方的贸易船只
缓缓移动着一座座坟墓
我们不失时机,交换青春誓言
然后 ,小声读出临别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