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被流放的音乐闪着树叶的光泽
每一片树叶都是一个音符
它们在风中前呼后拥
踩着节拍,不断尝试新的曲式结构
你看见城市的下水道牵肠挂肚
浮尸暗涌,往事阴魂不散
被道路揉搓的麻绳五花大绑
成熟的豆子倏然冲出豆荚
像月亮的子弹砰一声射出云层
天空被击中,痛饮雄鸡的引吭高歌
呕出太阳一颗滚烫的心

你和谁心心相印,谁就是你的客舍
你每天走进不同的房间
像一个洗衣妇,换下汗斑泛黄的床单
野外,一条弯曲的小路长满汗毛
通向青山丰腴的大腿
你终于找到绿荫掩映的山洞
三步两步冲进洞中,如钻入母腹
在水中央的石岛躺下来,闭紧双目
心里数到二十,静静等待灵魂的投生

色彩的文化

一片幽蓝在橘黄里尖叫
最终,囚禁成了一种享受
色彩的女人花枝招展
男人像泥土一样流汗,润泽她们
然后将她们变为私有财产

女性主义和后殖民主义是孪生的
身份的定位本身就是一种尊严
争夺文化霸权天生就是一种权力
空气中飞旋着乳白色的声音
云朵四散,不断完成新的的组合
说出道路的方式可以是温柔的
也可以是强硬的、不容置疑的

水流中的划艇,每向前移动一寸
岸边就有一些人倒下身亡
他们中很多是被别人击倒的
或者是被生存链条勒死的
也有的是自己倒下的,经历了
病痛和自杀,无法逃避的诅咒
还有的是为信仰殉葬的
当然,也不能排除施展政治魔法的
香喷喷的面包变成一座座碉堡

抛弃本体论后,审美经验就无所不在
你向一头斑斓猛虎移情
就会情不自禁地抬手捋须,虎虎生威
而当你回顾往事
九十九片尿布就飘荡在空中
像一朵朵盛开的白玉兰
全托幼儿园的阿姨们就无愧于园丁
集体主义就稳坐文化霸权的龙椅

结合部

你在月桂的表达中见到百合花
月桂不会说话,但是在风中
天地飘洒意识,其形态色彩各异
意识到时间,意识到存在,意识到匮乏
意识到生命的短暂,诸行无常
意识到一个事物被多重事务交缠
焦虑不仅附体于清醒的思维
而且附体于无意识的梦寐
当符号繁殖,你是谁并不重要
因为你不过是一个人称代词
在人群中,仅是一个认知和表达的符号
你知道我在你心里躁动不安
我知道六月是一只受伤的紫蝴蝶
断翅于某年某昼夜的撕裂
一条视线结满了蛛网
你投向世界的目光不再单纯
越来越觉得,一切都是可能的
谁说弗洛伊德和马克思
不能心平气和地走进香榭丽舍大道
经阳光调解、坐在一起喝午时茶呢?
当他们换位思考、消除了根本误解时
水流柔软的舌头就变得透明
像一块光滑的绸缎,盖住泛起的淤泥
那些阴冷的咕哝的喉音

意义的生成

男人的目光狭窄而坚定
女人嫣然一笑,却拒绝迎合
一部古典名著的读者们
一再误读文本,惹得逻辑松缰
跑马南山,与中心意义背道而驰
那么,去拉弯恒定的三角形吧
去嶙峋的礁石放大海浪吧
男人的舌头和女人的嘴唇界限模糊
历史复制自己,已完成的陈旧如初
全出于前人的手脚
一如拉威尔的“波莱罗”,旋律一再重复
但在暗中,河流越来越湍急
楼影越来越高耸,越来 越脱俗
像一个古老的故事被无数次传诵
钳住一群人繁复的、理不清的多元
而一旦被纳入轨道,他们就宣称
生命的意义不过如此
变化的只是乐器的音色
你听,多么和谐,多么异口同声
那么,就大胆接受文化的约定俗成吧
尽管你失望: 为何潜意识总是歪打正着
后来者居上,轻易撵走元初的启蒙
文本解读中,作者被判死刑,本意蒙羞
然后,新的解读被纳入权力体系
顺着结构长出一个毒瘤
你开始新的症候阅读,但欲说还休
难道,哲学真被文化人类学挟裹了吗?
真的止于语言的日常用法吗?

有时,雨水的热情比阳光更猛
它的尾巴甩出一连串神秘符号
指向更多、更复杂的意义
它的音韵学和太阳一样古老
却被一脚踢出神话经典
成为一部不入官修的野史
它表情淡漠,甚至冷酷
与你相遇时半是愤怒半是蔑视
但它内部的热烈,它被压抑的利比多
究竟是否存在?又从何谈起?
你很难断言它经历过太阳的骚扰
一杯酒下肚,再呸几声,就释怀了
有时它慷慨无比,大把银针撒向大地
不顾刺痛了谁的神经,谁的毛孔冒出白烟
它是普世性的,又是文化的、历史的
它解开无数个宿怨的线团,又任风剪断线索
它不停地纺线,不停地编织,像织工马南
它为线段配上闪亮的鱼钩,抛出亿万条鱼线
自信能钓起一些什么,比如同情,比如阴郁
甚至,一发而不见天日的颓丧
它从不拒绝认识主体,也不拒绝解释学和结构主义
在四月,它自由而无用,举起榔头将一根根钉子
敲入柔软的心肠,悲苦的心肠,铁石的心肠
有时它的诉说无法被你打断,似乎
大地的芸芸众生有太多的故事,太多的冤屈
一旦打开话匣子,就难以一一道尽
当然,有时它也叙述得过于简短
尚未推翻压在叶片上的泥尘,就住口了
这是一种隐忍?还是其中有太多猫腻?
抑或多说无用,便懒得说下去了?

曲调低鸣,半晦半明
像拂晓的一队侦探,潜伏于你头顶
发丝竖如手指,握住时光的扫视
你狐疑地转向自己的名字
恍如一个陌生人咚咚敲开大门
挺身而入,在客厅
为自己斟一杯苦艾酒,加了冰块

杯底清脆,经验碎块漂浮,彼此碰撞
像肠胃里正在消化的戾气
原先你是站在河滩观察水流的
现在,喧嚷的浪花跃入你浅意识
反客为主,命令主流文化缴械
逼迫你承认,认识主体已死
主客体的界限消失于流转不息的过程

于是你睁大双眼,见证了
男人争辩时抖动的女性嘴唇
女人的酒窝闪过络腮胡的影子
哭泣在仰天大笑中进行
苦难的历程来自一段幸福的经历
十一月的一个傍晚,你听勃拉姆斯交响曲
手指滑过《约翰. 克里斯朵夫》的书页
那里,作为书签的一片叶子已成褐色
叶子边缘的小锯齿也耷拉下来了

书卷之外,你看到诗的行为艺术
正在厚颜地抢夺语言的功能
文化符号的所指一头栽入能指
像一团越缩越小的光晕,消隐于无形
你终于不得不承认,在表象世界
数量战胜了质量,劣币取代了良币

你关上窗户,拉紧猩红窗帘
不忍看到天空沉重的铅云
脱离大气磅礴、疏密有致的布局
像一堆乱石砸下来

外在经验与内在经验

那是两座山峰的肺叶
左肺已经明显钙化
你深入苍翠掩映的岩洞
看到倒垂的钟乳石
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
你沿着滑湿的石级而下
在拐弯处停下脚步,踌躇不前
很明显,如果此时有一群人
举着松明火把,大声吆喝
前呼后拥,你肯定会成为其中一员
在本地新闻的探险报道中留名
但是此刻,偏偏只有你一人,并且
那是一个久远的年代,破败的古刹门前
听不见梵钟,闻不到香火气味
和尚开始蓄发,脱下僧服,穿上人民装
那时,你远离城市,造访那座佛山
企图让心里的喧嚣平息下来
让人与人之间的纷争变得遥远
对于生活,那何尝不是一曲乐章变奏呢
紧张和激烈趋于平缓,升起田园式抒情
突然,门铃响了,打断了你的回忆
你这才记起,你和朋友约好了去打网球的
在路上,你过滤掉朋友的絮叨
重新回到当年的那个山洞
只身一人,在洞内潮湿的拐弯处
你,恍然听见洞外传来猫头鹰的呜咽
忍不住尖叫一声,掉头跑出洞外
沿着竹叶覆盖的小路,朝寺院狂奔不已
你现在想,如果那时,你在洞内一路走下去
会遇见些什么?如今将有怎样的命运?
理性的老马,会驮你入世界表象之下的黑洞
在深层意识,统一认知理性和实践理性?
或许,那只是一个梦,时间长了
就被吸入潜意识,成为事实和精神分析对象
于是,你的回忆不断有幻象增值
像森林中的一堆篝火,又添了些干柴

六月之月

巨大的阴影在空中爆炸
碎成丝条的旋律
卷着青翠的草叶翻滚
回旋,上升,变成一缕烟
你竭力模仿花朵
但是花朵根本无需打扮自己

素月升降,沉落天边,又大又白
像一粒被拧弯的空心子弹
很多年了,我们互不联系
躲在时光的弹坑,探头眯眼望去
往事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我们都在忙不迭换位,改变身份
如今商贾云集,利润曲线攀升
谁也不愿破坏这歌舞升平
无人去问(无论出于良知还是好奇)
那些疯狂的子弹究竟击中了谁
又在谁的心里落下永久的疤痕
仿佛,因为青春有着太多的热血
子弹就可以恣意跳入其中
在红色海洋里冲浪
让背后的红幅标语黯然失色

此刻,月亮高悬于天空
你的目光干涩而苍老
需要用力回忆,才能从一片似锦的繁华中
从五光十色的焰火中,果决挣脱而出
再度看清当年那只扣动扳机的手
以及,那个在背后下令开枪的人

日暮乡关

一只蚊子在三叶草荡着秋千
你飘忽、脆弱、式微
随时可能被吹来的一阵风
像刀片一样割开命运
流脓,溃烂,发炎
最后,头枕着 笃实的坟茔
做另一场坦荡荡的裸梦

暮色浓了,不知何时
你坐在了那只蚊子的大腿上
风动时,几片枯叶像镰刀砍来
每一次都被你机智地躲开了
蚊子的命运成了你的命运
你想起神话中的阿拉丁飞毯
对你来说,随便找一片叶子
就可以解决身份问题、归属问题
搞定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关系
长期缠绕于心的“我是谁”之问
也能从体内的囚牢永久获释了

你脱下牛仔裤,两腿白生生的
追上童年荷塘的莲藕
如何被一双丰腴的手揽入怀中
从而解决了“你到哪里去”的千古之谜
至于“你从哪里来”,则可存而不论
正如一支歌唱道:“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虽然歌者已逝,但是歌谣流传下来了
因此,你对死亡毫无畏惧
世界之大,总会有一张蛛网托住你的

絮语之一

黄昏的水面
微风弹奏一首幽深的爱之梦
白昼的森林就要成片倒下
闪着太阳余辉的枝叶
将要雪片般跌落
波纹荡漾开去的嘴角搐动着
吞噬就要发生,在春的最后一天
你闻到脖颈和头发散发的香味
蓝色的牵牛花已跳完末轮小步舞
裙角被风撩起,花瓣撑开自己
像降落伞一样滑向水面
被漩涡一把拖入水底
在那里,一切都是全然开放的吗?
而且,真有着不同于地面的生活吗?
否则,你不会突然看到奥菲利亚
在水面漂浮的珍珠面孔
她如此安详、沉静,轻灵的身体
被水中一双大手轻轻托着
而你的感知,从日光变成暮光
生活不再是耻辱和重负
而是抛却庸碌的神游,为此
你不愿回到居住多年的城市
不愿回到那张睡惯的床
呼吸平稳地入梦,仿佛岁月静好
到了夜半,你半睁眼地醒来
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床上
时钟滴滴答答地响着
像是刚才在河面听见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