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為

夢蜷縮,一動不動
朝我使勁眨巴著眼睛
猛然,像一隻花貓闖入我
接骨我的行動機制和價值判斷
我開始四體勤勉,辨認五穀
下意識地服從一條既定路線
沿著陡峭山坡穿過墨綠的松林
幽靈般進入山頂一家客棧

那裡的餐廳正值開飯時間
但是大圓桌上空空蕩蕩
像一部後現代戲劇的某個場景
只要在意念中有食物就行了
根本用不著實物作為道具
比如,用一根棍子梆梆地敲腦門
在阻塞的思路捅出一個窟窿
這樣的行為藝術
是完完全全可以在意念中進行的

以這樣的方式,任何地方皆可前往了
未料她的話語,偏是我無法抵達之處
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鑿出一道陰溝
我覺得枉讀了一部普通語言學
對一個符號的能指和所指茫然無措

一場大風在耳邊敲響邊鼓
縱然抵達對方的空間無比開闊
但我總是一抬腳就跨入那道陰溝
然後,陰溝膨脹成一條大河
有人說那是性溝,還有人說
那是身份政治的漢界楚河

黎明

黎明的瓦罐
被遠方隱隱的鐘聲敲破
灰濛濛的晨曦從裂縫魚貫而入
幽黑的音符一片片剝落
融入水中,濺起低微的浪花聲

天際聚攏的風雲
曾在心裡放逐你的私人生活
夜半,你撕開燈光的條紋
回到床上,看它們變成銀針
一根一根地刺入肌膚

經過一整夜的佈局
你的房間已成為夢的陷阱
曾幾何時,紅豔豔的虞美人
在麥田的盡頭朝你微笑
一朵紅霞縫綴了蒼白的裂痕

黑夜的背後,一隻手拉開帷幕
黎明的光線拋下細長的繩索
苦澀的日子開始轉動車輪
此時,只須為蒼生祈福
對輪下人就是莫大的安慰了

風的呼吸粗獷而冷冽
你說,我們去遠方吧
將雲的紙漿重新攪拌
在新的白紙記錄新的生活

道路的變化

今晚的柔風會掀開誰的窗簾?
蛇行的河流會鑽入哪家蘋果園?
在隱隱約約的狗吠中
太陽向著山的另一邊傾斜
忙不迭與月亮交了班

昏昏欲睡的河水
在腦髓的波湧中與意識流混合了
你兩道目光匯成一股,細浪翻滾
在宇宙光的反射中打量自己
為自己的渺小和醜陋感到羞愧

遠方的青山在眼波中浮現
輕哼著一首綠袖子民謠
但你全然不記得往事的細節了
因為你早已隱姓埋名
悄然退出那個紙牌屋世界
現在,難道只要改回到過去的名字
你就真能夠回到過去了嗎

這條路走的人太多了
你已辨認不出哪些是自己的足跡
哪些是別人的足跡了
連記憶也變得越來越隨大流了
任何時候都可以提取公因式

而路的欲望愈發從容自如
像一條皮帶記住了你的腰圍
在靈魂之外日日夜夜迴圈
帶著酒氣的呼吸
像路邊寒舍薄薄的窗紙被捅破
你開始偷窺當年的洞房之夜
那個朦朦朧朧的前世

神秘的體驗

鼓點在夢中敲響
心臟打開大門
迎接又一批不速之客
他們舉著火把而來
火光照亮漆黑的小屋
他們揮毫作畫
將畫幅鑲進牆壁
讓掛鐘滴答出洞穴的幽深

小屋膨脹,彰顯富麗亮堂
像一座宮殿的內廳
迴響著密集的喁喁細語
他們計算何時解密
以及,應當通過何種途徑
話語才顯得自然、貼切
儼然是在為真諦而說俗諦
然後這些人一窩蜂走了
起夜之前
你下意識擰亮了檯燈

清晨的餐桌上
你見證一粒黑乎乎的藥丸
倏然在一杯熱牛奶中下沉
像一枚威力強大的魚雷
發誓要炸出昨夜的秘密

你曾像先知一樣沉睡
卻作為一介病夫醒來

假設的前提

設想我們處於小說狀態,那麼
輕易就可以定位你是誰,我是誰
我們也許死於垂暮膏肓之疾
然後神秘地在青春期復活
此間的神跡,用一支筆便可完成

這支筆,起先是洞壁刻字的尖石
然後變成鵝毛管,變成羊毫
濃濃的墨汁波濤洶湧
用筆者捋須,沉吟,揮毫千里
故事的意義抽絲剝繭,縷縷不絕
鋪設硝煙的戰壕於三寸之舌和羊皮紙
寫下種族和部落的編年史
文字與文字建交,組成神聖真理同盟
不斷擴大加盟者和殖民體

因為無論語種,無論地緣政治
物種的基本生理需求是一致的
更何況在漫長的日子裡
虛構的藝術使我們熱愛生活
暫時忍受橫行霸道的苦難

冬天的故事可以成為春天的故事
進而步入夏天小徑分岔的花園
你看,在古老的平原和原始山林
種子爭先恐後地發芽
成為我們繁衍物種的證據
一陣陣野風吹過
多麼像球賽啦啦隊的聲音

習性相應

在天使生活的地方
氣候一定很寒冷
當然,幸福會永遠被保鮮
你對生活的認識隔著距離
形成一道瀑布的落差

鸚鵡學舌的世界觀
越來越呈現邊際效益遞減
久而久之就成了被人厭棄的教條
縱然美好,充其量只是一幅風俗畫
引不起視覺叛亂,進而標新立異

你切開一個名詞的喉嚨
掏出堵塞在那裡的多重意義
你進入一間莊嚴會堂,在走廊喝水
牆壁的宣傳畫顴骨突出,牙齦出血
血滴在口水氾濫中凝成雨花石
你後悔濫用了自己的青春
糾纏於一堆死人的名字

當你到了一定年齡
每天清晨醒來都是一樁奇跡
歲月腐蝕了過去的豪言壯語
褪去意識形態的光環
捍衛最簡單的需求和尊嚴
因為死亡這個輕飄飄的詞
像鋼鉗一樣,一下子就咬住你
強悍得不容任何哀求和辯解

出走

高高在上的月亮
對一頭狼的咆哮報之以微笑
“哦,我知道了,我會自己走開”
逼仄的洞穴,沉悶的空氣
像上升的水位鋪平了你的航程
你心中有一個隱形人陪伴你出走
就像陪伴匹諾曹的那只蟋蟀
時刻提醒你的判斷和良心

你躲開夏日這只巨大的烤盤
在窗簾內的書齋見賢思齊
像一隻繭殼中的蟬蛹
等待著破殼的那一天
你用吸管喝著冰鎮番茄汁
通紅、強勁的鋼水一瀉而下
在心淵深處注入各種模型
你的思緒變成獅子,山羊,蟒蛇
它們和平共處於清涼的伊甸園

這是另一種方式的出走
你可以足不出戶
但不羈的心思走得很遠很遠
走出這個星球,去另一個星球旅行
月亮變臉的烈日把你炙烤得發燙
你像一隻焦皮鴨
步履蹣跚不穩,但是醉眼蔥蘢
太平洋的憤怒在你的額頭開花結果

秋雲

藍色的海碗晴空萬里
白波閃出一張張豐腴的臉面
飯粒濕軟,憂柔,被咀嚼
被吹氣,鼓脹,在空中飄著白雲

一陣秋風吹過
一排大雁在藍空列隊而舞
遠遠的像是一串阿拉伯數字
你想起一位故交的電話號碼
忙不迭打過去,卻被告知
號碼已經停用
你午飯的胃口一下子就塌陷了

你和前來探訪的牧師一同沉思
你像一朵閑雲四處闖蕩
但是在他的眼裡
你無疑是一隻迷途羔羊
不過,你很難將他視為牧羊人
他的禱告也許對病床上的你有效
一旦離開白床單病房
你的免疫力和病理機制就改變了

現在你不停地打著飽嗝
跟當年的饑餓相完全判若兩人
然而你始終不清楚自己缺乏什麼
手頭有幾個花俏的名詞
但很難相信它們能打出一手好牌

黃昏天色驟變,濃雲翻滾
像眾多的碰碰車橫衝直撞
算一卦吧:明朝是雨還是晴?

早稻灌漿,青蛙唧呱鳴叫
紫色扁豆角的夏天
水聲淙淙像流淌的血漿
到了黃昏,一切都顯得凝重
季節退燒之後
泥土被注射秋天的血清
你堅信,當存在壓倒一切
萬物都會自學成才

沉默的夜空用星星揮舞旗語
從酒店底層的窗戶,你恍然瞥見
一群螞蟻迎風猛長,直立成我們
在時光的衝浪中
我們腳踩滑板躍上小山浪峰
然後急速下滑,被潮水沖刷到岸邊
築一座沙堡,滑板豎起墓碑

黎明了,歌聲仍在徘徊
生命在暗中跨上更高一級臺階
墓地既是旅舍,也是孤兒院
你扳著指頭數算自己的三生三世
從童年咯咯的笑聲
一直追溯到嬰兒的啼哭
樂音裡空間和時間彼此切割
發出金屬的聲音
記憶鏽跡斑斑
流水像一條蛇快速溜走

私人筆記

一陣風吹歪了視線
徑直的蚯蚓顫慄,猛然斜行
涉足的目標如風中下墜的葉片
互相撞擊著,發出幹絲絲的聲音
你在岔路口縮脖,止步,瞻前顧後

離別的時候,青春正隆起三頭肌
歸來時,眼界與心胸狂比高低
現實比夢更狡黠,更撲簌迷離
稍一倦怠,便與一具骷髏跳貼面舞
西風像女妖發出格格的笑聲

季節之交,陰陽合力顯形
在一席軟榻互為鏡像
身體躺汗,像兩塊烤熟的肉乾
二元論和一元論相擁而眠
始終保持合宜的距離

你的喉嚨發出沉悶的咕嚕聲
像一輛老舊汽車踩響油門
我在你的心腹深處劃水
進入祖蔭古老的花園

只要還隔著標點符號
我們就是彼此的上下文
溝通就仍然具有現實意義
縱然女人來自金星男人來自火星

夢的門縫漏出一縷桔黃的燈光
像水一樣潔淨我、柔化我吧
掀起漣漪,在記憶的深井

謀殺時間的行動風雨無阻
詩再柔弱,也能叩響靈魂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