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的呼喚

迎向黃昏病懨懨的目光
看見窗外隱約的山峰
如一座喚你的墳崗
你開始知曉,過往至今
生命中所有熟悉的一切
都或明或暗地改變了

你感到腳下的黃泉之水
黑浪與白浪相角逐
一些影子在依依惜別
心跳聲擂著鐵皮鼓
伴你跨入另一個過程

道路變得像一根粗鐵絲
你已經沒有力氣彎動它
糾正它的大方向了
你像一顆小石子
被慣性推搡、順著管道滑行

你開始熟悉新的儀式
確保能夠安身立命
完成自我的角色期待

在終端,你知道會有一場震動
然後,就墜入一個無底深淵
完全失去知覺
只是有一點你不清楚:
向下墜落的時候
會不會有一個精靈
像一隻蛾子從肉身破殼而出?

山的這一邊和那一邊

扭傷的旋律
在光陰石化的山腳呻吟
一株鼠尾草葉片捲曲
一條獨行的思路自我封閉
被廢舊物的堆積脹破
這些殘缺的日記
你還有勇氣重讀一遍嗎?

午夜的和風飄著煤屑
過濾不了紛紛揚揚的憂鬱
陰影的碎片粘合在一起
加重了血脈的張力
所有這一切
你都可以視為一種懷鄉病

風吐出的方言
像一架老舊管風琴的簧舌
與烏雲的鴉群沆瀣一氣
在山坡的另一邊
陡峭的初衷凜然不可侵犯
夢的雲梯若隱若現

山溪像一個永不疲倦的講解員
讓山那邊的陳年往事
在向死而生者眼前再度流淌
水面的倒影中
從船到岸的跳板
因為驚奇而眉毛高挑

撚弄詞語

你總不至於說
口水的毛毛雨潤物細無聲吧
人的規矩就是詞語的規矩
你抬舉新詞如迎娶新婦
但是不一定政治正確

濃霧中樹林沐浴著蒸氣浴
橄欖與橄欖面面相覷
黑眼睛瞪著黑眼睛
它們曾是書裡的霧都孤兒
如今走出狄更斯,回到現世

田野山川耳提面命
唯一陣大風是從
一個聲音從腸胃深處冒出來
像春雨後的第一茬麥苗

桀驁的抗原佔領麥地豎起錦旗
靈魂被流行的網路語言揶揄
在疫情萬里的虛擬世界
你跟蹤一個人的用詞
力勸他接受神明的聘用
開一代新風

你橫挑詞語,排列它們
成為宅內的佈景
然後縱向深入,串聯他們
發現更多的意義結節

在木匠手下的刨花聲中
你聽出很久以前的鄉村謠曲
突然間你的眼睛亮了
想像著木板生前的參天大樹
一隻無形的手伸向枝葉
摘下月亮的無花果

走在四季的路上

季節在空中蕩秋千
又回到紫藤垂掛的六月
晚霞沾滿春天的鮮血
一滴一滴墜下
注入白瓷盤裡的紅櫻桃

覆盆子的穹蒼之下
點綴著森林的小木屋
秋在這裡與夏幽會之後
悵然起身,繼續趕路

雖然葉子凋零而去
秋天畢竟成熟且有擔當
懷孕的井臺隆起肚子
你的臉頰貼著井口
傾聽月亮銀色的心跳

及至混凝土的冬天
記憶的腳步變得硬邦邦
它在地面的回聲將你擊傷
你的體內
成為各種勢力較量的戰場

往事隨風而逝
青春高聳的山峰已經坍塌
但是莊稼畢竟成熟了
你撞破蛙鳴
拎一壺酒走進桃花源

當子宮通向墳墓的路徑越來越清晰
你就不再擔心人生壁畫的褪色和剝落了
四季運行中哪怕再單調的程式化
也會產生出美感的

企圖

瓦片碎了,麥稈折斷
水珠長出鹽花  
記憶的趕車人氣喘吁吁
匆忙地換裝
如果沒有伊甸園的過去
宗教怎麼會可能

變幻的場景被釘住
生銹的釘子,呻吟打轉
來不及從過去的故事中拔出
儀式的火光中
誰是主角無關緊要
你關心的事在火光之外

走兩步是樹
走更遠,就看見大河
一條小魚在你心裡撲騰
你在一條大魚腹中尋找出路

在偈語中端坐
彈著吉它,唱著新歌:
無論命運把我帶到哪裡
我必前往,我必服從

風在吹,鳥在飛
鳥無法變成風
風可以羽化成鳥
道成肉身

在墳墓般的房間裡
你張開雙臂,打開窗
想要模仿一隻鳥
化成一陣風
肉身成道

難以癒合

當你失落於我的耳畔
我對一切充耳不聞
陽光的表情越來越冷淡
一群綿羊在雲天逃竄

一陣陰風穿透記憶
火光影影幢幢
你在潮濕的洞壁打著寒戰
而我的傷口再度流血

那些惶然走失的羔羊
恐怕永遠也難以找回了
我明白我們已經失去對方
儘管我知道你的住址
你也知道我的住址

年輕時的徹夜長談
仿佛昨夜閃現的一個夢
現在我們還能談些什麼呢?
面對共同關心的問題
彼此的見解如此南轅北轍

越過陷阱密佈的意識形態
如同走過靈魂的萬水千山
也許只能歎息著止步了
因為我們都已知命,認命
瞥見死神在不遠處招手
難道,唯有去那裡註冊時
我們才有機會重敘舊情?

林中的表演

螞蟻列隊而行
像一行淚水被染黑
甩出一條細軟的鞭子
在你眼前晃動不停
你不由皺著眉頭想
它們會逼你說出哪一個詞?

樹林的陰影
一大桶被潑翻的油漆
為你蒼白的臉頰上色
陽光透過枝葉空隙射下來
將你置於舞臺的聚光燈下
不過,你只是為自己表演
觀眾就在你心裡
時而鼓掌,時而喝倒彩

在這繁茂的樹林裡
你的骨骼是成熟的木材
築起一幢歷史建築物
你熟知裡面的每一個房間
輕輕推開門,進入內室沉思

你打開窗
在庭院的寂靜中
聽見月光嘩嘩的水聲
看見星星閃著手電筒
正在讀你發去的電子郵件

學習沉默

沉默是黑色的
在陽光下呈現一片陰影
有時如一陣黑風吹過
有時則沉睡不醒

陰影聚焦
一隻螞蟻在你手臂攀援
你臨時改變殺心
輕輕將它彈回地面
希望力大無比的命運
也能如此憐憫自己

世界上發聲的畢竟是少數
更多的故事往往在沉默中進行
即使是撕心裂骨的憤怒
有時也會選擇沉默
無論出於屈服抑或權宜之計

沉默是一支還原劑
讓你重新回到羊水狀態
為第一聲啼哭攢足力氣
胎死腹中未嘗不是一種福氣
與這個世界不發生任何關係
不正是一步跨入桃花源的人
夢寐以求的願望嗎?

學會沉默既簡單又艱難
簡單到只需緊閉雙唇
難到須完全降服權力意志

難以控制的事實

太多事實都是預先想不到的
比如說,在回應天問的時候
你的陰影一個箭步搶先
替天做了倨傲的解答

浮泛的不實之詞
總是先於你抵達某個地方
你說。這不是我想要表達的
但是污水已經潑出去了

一匹馬的寂寞
招來電線杆上一群烏鴉的議論
你的思想總算出獄了
但是日子反而過得更艱難

你四處尋找一個人
遇見的卻是另一個人
這個人,很快就使你忘卻了
你曾經尋找的是誰

月亮在天上耕犁,撒種
他的穀倉堆滿了金色的星星
一道黑漆鐵門虛掩著
門旁挺立著一支光的長矛
你本來想去開門
卻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你的心裡咯噔了一下
像一塊餅乾被掰碎
碎屑紛紛揚揚
灑落在盤中的櫻桃上

交流

乳白大理石下面
一陣呻吟冒出綠芽
葡萄酒的春天
並沒有在夏季綻開紅蕾
老橡樹在加重陰影
夜半,窗櫺被風吹得響動
你順從的感官,再度
與久逝的亡靈交談了一回

這無疑增強了你
與另一個世界溝通的信心
一隻黑蟋蟀晃動著觸鬚
躍躍欲試。飽滿的彈跳
隨時可以拉開童年的序幕

在這樣一個被詞定義的夜晚
所有發生過的都會重新發生
雖然分不清,哪一杯茉莉花茶
將在哪一張木桌上
對應哪一杯濃濃的咖啡
哪一聲蟬鳴
會唱響槐樹花的黃昏
你對於另一個世界的存在
都是確定的,感性十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