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

一本平躺的書突然站了起來
在翻頁之處向你說話
你欠身,開始篩選詞的隱喻
看見麥浪和沙礫在空中漂浮
垂涎的時光已被燒焦
灰燼陰燃著,促成詞影間的對話
字行走過的路像一條條粗麻繩
你在捆綁中喘息著,沉思著

入夜,潔白的枕頭像天使的手背
你枕在上面, 追思過往的生命
雲的手帕收攏成一個拳頭
輕柔一擊,你趔趄回少年時光
在草地拾起手帕、解開謎底的欣喜
牆上影影幢幢,電影繼續上演
但已經不是最初的版本
恍惚中你折了紙飛機,又折了紙船
慵倦的心意從藍空流雲直下小河的流水
在水邊的一棵白楊樹刻下墓誌銘

你從這條河流進入時光的漏斗
在底部的海洋沉靜下來
翻開生命冊,填寫自己的故事
你不知將來的讀者是誰
青筋凸露的手哆嗦著,似要抓住什麼
突然想起《日出》中陳白露一句話:
“太陽升起來了,但我們要睡了”
那麼,誰是最終的關燈人呢?

難以逆轉

衰微的記憶
一手扶住癱軟的睡眠
一手阻擋溢出嘴角的膽汁
午夜的微風吹過一張生動的臉
你難以將她與墳墓聯繫起來

你按下肚臍的鍵鈕
電流奔湧,直入往事的深潭
舊有的一切被打包裝箱
堆積在私宅昏暗的角落
門前馬蹄達達,塵土飛揚
駛向忘川的馬車一路狂奔

所有生命被重新定格了
視力,視覺,視角
盡都脫下舊的服飾
向時光新王朝三呼萬歲,宣告
新的紀元,新的干支, 新的使命

世界在眼前開始呈現不同形態
在不同的走勢中,遠景變成近景
未來蛻化為現在
感官哈腰諂媚,服從新的權勢
靈魂的抗爭難以扭轉事態
你只能隨波逐流,自我異化
服從當下既定的規則

被埋葬的種子如此不甘
它長出雜草,發出不同聲音
雖然一時被剷除了
但無時不在憋勁,伺機冒出來

活著

你可以逃往一座島嶼
獲得神往已久的蔚藍色自由
在那裡宣告春天的降臨
你也可以,變成一艘孤船
當憤怒的海水撲向你時
你已經無法脫身了

自由可以是一個夢想
也可以是一系列務實的念頭
當夢與記憶卿卿我我時
廣袤的荒原就長出茸茸的綠草
風和陽光就在草地上嬉戲
曾經像一塊石頭沉落的歌聲
就從嘩嘩流淌的小溪冒了出來
清涼的浪花洗盡你滿是塵煙的心
你這才意識到,自己是水的後裔

你始終相信
在這世上奔波到疲憊的肉體
會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日子
回到溫馨的靈魂之家
不,你並未忘卻寒冷的冬夜
也不打算抹掉冰雪沉重的歷史
而是坦然接受它
與它互動,產生友誼

你曾經是自己的敵人,但是現在不了
因為在你的身上
已經無法切割現在和過去了
而且分不清誰是誰了

轉換

道路平靜地躺著
像一條蛇等候時機
舌尖滾動著風和塵埃
三月成熟了
太陽把石板曬得發燙

在持續性寫作中
你被自己驅逐出境
道路不鬆口地咬住你
阻止你記憶力轉向
月光下,溪流閃著淚花
道路成為凝固的溪水
傳遞著多年前一個影像
給另一個影像的私密信件

昨日的朦朧和遲緩
成為今日的照明之路
在歷史中注入自己的血液
詞語走進春天的花朵
你在深夜潛入另一種存在
呼吸著它的呼吸
用它的視野投射自己

自我成為一個新的陌生人
就是說,你的體內住著另一個人
他用你的語氣對世界說話
但是內容完全改變了

你離開座椅,雙腿站立
撐起一把行走的剪刀
隨時準備裁剪前方的路遇

每天的旅程

每天清晨從床上醒來
你都在趕赴一次死亡之旅
雙手緊握住方向盤
雙眸圓睜,死死盯住前方
且頻繁地環顧左右
像是參加一次汽車路考
身旁坐著一位嚴肅的考官
注視你的一舉一動

換道的時候,轉彎的時候
尤其進入十字路口的時候
你都被考官在既定表格中打分
所幸,你從未在路考中失利
但是你的駕照有效期只有一天
第二天你必須重新應試

光陰重疊,在兩次不同的夢中
你見到了同一個人
一次是在回家的路上
你們偶然撞見,悲喜交集
分別幾十年之後
雖然頭髮斑白
但是容貌和表情依舊

另一次是你去他家探訪
隔著玻璃窗,看見他躺在一張大床上
雙眸緊閉,像是在熟睡
他的兩個女兒坐在床榻,相顧無言
你沒有敲門進屋,只是將禮物放在門口
又看了他幾眼,就離開了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
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關鍵的是,必須養精蓄銳
準備第二天的路考

量化的存在

數學之外。你無處可去
無論走到哪裡
無論在四季的哪一個象限
你總免不了在某個座標被定位
然後被一個名詞捧為上賓
被另一個名詞視為賤民

你小心翼翼開墾一片處女地
不失時機地播種,施肥,灌溉
當綠茵茵的幼苗破土而出
你便將開花結果視為理所當然
殊不知,一些不確定的因素
已經在你的注意之外拉幫結派
最後醞釀成一場暴動
導致情感的欠收和饑饉
炫麗的現實迅速成為過去

你過著高度儀式化的生活
一切按部就班,遵循外部規定
完成標準的角色互動
感覺被架在一座神聖的祭壇
當腳底的烈火熊熊燃燒的時候
你再也忍受不了,倉皇逃走了

存在的並不一定就是合理的
合理的,註定難以成為現實
生活一向通過量化來定性
這就是為什麼你總是看到:
劣幣逐良幣。而所謂的良幣
只存在於少數人的浪漫心境
因此,根據人頭分佈和物之數量
其出現的場景和頻率
便能夠輕易決定存在的現實性

多餘

社會資源的稀缺性
無不證明:你純屬多餘
多餘的出生,多餘的存在
尤其,對社會傳聲筒來說
多餘到發出各種雜音

可是你對此毫無認知
反以為自己是不可缺少的:
住房和食物不可缺少
錢包不可缺少
社會鏡像不可缺少
個人自由選擇不可缺少
唯有死亡是可以缺少的

很久以後你才意識到。
你最顯得多餘的,是那一道
撒出一把鋼針的目光
足以刺穿生活淺薄的表層
看到黑咕隆咚的深底,那些
被刻意遮住或下意識忽略之物
認出那些戲裝裹著的形體
聽見陰影的吼叫和浪笑
逮住它們移動的時候
發出的無可奈何的歎氣

而多餘永遠在重新定義
民意調查表明
你最被人垢穢的行為
就是超出自我的多餘投資
竟然收到百分之百回報
大大改寫了生活的資產負債表

信心的困惑

某些時候,從一個房間
走進另一個房間的距離
竟然遠過千里萬里
腳下的地板光滑,閃亮
每一寸都隔著一道陡峭的溝壑
有些根本不可逾越
這個時候,就只能憑藉信心了

在街頭雜耍的民間藝人中
你認出其中一位是牛虻
因為他前額的一塊傷疤
從少年時代起
就一直銘刻在你心裡
那傷疤猶如一面銅鏡
照見了牛虻的神學時代
他純真,信仰堅定,完全不知
自己是信仰之外的私生子
而他紅衣主教的父親
正是後來將他送上祭台的人

但你很難說牛虻的父親蒙泰尼裡
就是亞伯拉罕的後裔
(雖然不是血緣的後裔)
亞伯拉罕在耶和華聖諭中蒙召
手握尖刀,欲殺死兒子獻祭
就像屠宰一頭純潔的羔羊
但是天使阻攔了他
讓他成為名垂千古的信心之父

牛虻的父親
則以另一種方式獻出了自己的兒子
天使沒有阻止他, 魔鬼更不會阻止他
他只是無法背叛自己的信仰
兒子死後,他瘋了,不久也死了
信心曾經像小鳥一樣越過阿爾卑斯山
也像小鳥一樣被擊落
在一群虔誠的信徒心裡淌血
留下難以消除的傷痕

過年點滴

在人生的半山腰,我們總是情不自禁地回望一路走來的經歷,眼前浮現出一生中遇到的那些人和那些事,那些在自己不同的生活階段嘗到的酸甜苦辣。我們從記憶裡挖掘出生命的碎片,將它們一塊一塊地拼湊在一起。但是我們無法像時間老人那樣冷靜,而是五味雜陳,感慨萬千。我們所迷戀的東西永遠無法留住,我們也無法抓住那些轉瞬即逝的美麗。但是,我們有理由感到慶倖。比起那些英年早逝的朋友,我們還有這麼一份幸運,還有一顆在時間的激流中尚未沉落的心。我們學會了數算今後的日子,我們的心靈不再有任何約束,而是像小鳥一樣飛向廣袤的天空,在那裡自由自在地翱翔。今後的日子,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種奇跡,會被我們格外珍視。因為它們不僅將見證我們的存在,也將鞭策我們去完成一生的夙願。

無可奈何

撕裂的玉帶
使一條平靜的河流改道了
一支舒緩的交響曲嘎然而止
洗衣的農婦不再來了
她們的生活充滿別的憂慮

泥沙俱下,堆積在拐角處
成為苦難的一本明細帳
腫脹的宇宙凸出你的嘴唇
但想要說的太多,像繁星一樣

如果人的產品真的異化了自己
如何去實現現象學還原呢?
一粒藥丸滾落喉嚨
像一塊石頭撲通跌入深井
你不停地安慰自己:
變化總是潛移默化的

物品在不斷更新換代
你很難在商店的玻璃櫥窗裡
找回童年那支電動衝鋒槍的記憶
如今,當你的思緒射出子彈
每一次擊中的目標都不是真實的

置放保險檔案的保險櫃上了鎖
而你找不到開櫃的鑰匙
當命運改寫你的時候
你除了忍受,根本無法對簿公堂

在無處不在的權力意志面前
無可奈何是一種正常心態
無用的歎氣和苦笑
總比報復社會的行為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