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性相應

在天使生活的地方
氣候一定很寒冷
當然,幸福會永遠被保鮮
你對生活的認識隔著距離
形成一道瀑布的落差

鸚鵡學舌的世界觀
越來越呈現邊際效益遞減
久而久之就成了被人厭棄的教條
縱然美好,充其量只是一幅風俗畫
引不起視覺叛亂,進而標新立異

你切開一個名詞的喉嚨
掏出堵塞在那裡的多重意義
你進入一間莊嚴會堂,在走廊喝水
牆壁的宣傳畫顴骨突出,牙齦出血
血滴在口水氾濫中凝成雨花石
你後悔濫用了自己的青春
糾纏於一堆死人的名字

當你到了一定年齡
每天清晨醒來都是一樁奇跡
歲月腐蝕了過去的豪言壯語
褪去意識形態的光環
捍衛最簡單的需求和尊嚴
因為死亡這個輕飄飄的詞
像鋼鉗一樣,一下子就咬住你
強悍得不容任何哀求和辯解

出走

高高在上的月亮
對一頭狼的咆哮報之以微笑
“哦,我知道了,我會自己走開”
逼仄的洞穴,沉悶的空氣
像上升的水位鋪平了你的航程
你心中有一個隱形人陪伴你出走
就像陪伴匹諾曹的那只蟋蟀
時刻提醒你的判斷和良心

你躲開夏日這只巨大的烤盤
在窗簾內的書齋見賢思齊
像一隻繭殼中的蟬蛹
等待著破殼的那一天
你用吸管喝著冰鎮番茄汁
通紅、強勁的鋼水一瀉而下
在心淵深處注入各種模型
你的思緒變成獅子,山羊,蟒蛇
它們和平共處於清涼的伊甸園

這是另一種方式的出走
你可以足不出戶
但不羈的心思走得很遠很遠
走出這個星球,去另一個星球旅行
月亮變臉的烈日把你炙烤得發燙
你像一隻焦皮鴨
步履蹣跚不穩,但是醉眼蔥蘢
太平洋的憤怒在你的額頭開花結果

秋雲

藍色的海碗晴空萬里
白波閃出一張張豐腴的臉面
飯粒濕軟,憂柔,被咀嚼
被吹氣,鼓脹,在空中飄著白雲

一陣秋風吹過
一排大雁在藍空列隊而舞
遠遠的像是一串阿拉伯數字
你想起一位故交的電話號碼
忙不迭打過去,卻被告知
號碼已經停用
你午飯的胃口一下子就塌陷了

你和前來探訪的牧師一同沉思
你像一朵閑雲四處闖蕩
但是在他的眼裡
你無疑是一隻迷途羔羊
不過,你很難將他視為牧羊人
他的禱告也許對病床上的你有效
一旦離開白床單病房
你的免疫力和病理機制就改變了

現在你不停地打著飽嗝
跟當年的饑餓相完全判若兩人
然而你始終不清楚自己缺乏什麼
手頭有幾個花俏的名詞
但很難相信它們能打出一手好牌

黃昏天色驟變,濃雲翻滾
像眾多的碰碰車橫衝直撞
算一卦吧:明朝是雨還是晴?

早稻灌漿,青蛙唧呱鳴叫
紫色扁豆角的夏天
水聲淙淙像流淌的血漿
到了黃昏,一切都顯得凝重
季節退燒之後
泥土被注射秋天的血清
你堅信,當存在壓倒一切
萬物都會自學成才

沉默的夜空用星星揮舞旗語
從酒店底層的窗戶,你恍然瞥見
一群螞蟻迎風猛長,直立成我們
在時光的衝浪中
我們腳踩滑板躍上小山浪峰
然後急速下滑,被潮水沖刷到岸邊
築一座沙堡,滑板豎起墓碑

黎明了,歌聲仍在徘徊
生命在暗中跨上更高一級臺階
墓地既是旅舍,也是孤兒院
你扳著指頭數算自己的三生三世
從童年咯咯的笑聲
一直追溯到嬰兒的啼哭
樂音裡空間和時間彼此切割
發出金屬的聲音
記憶鏽跡斑斑
流水像一條蛇快速溜走

私人筆記

一陣風吹歪了視線
徑直的蚯蚓顫慄,猛然斜行
涉足的目標如風中下墜的葉片
互相撞擊著,發出幹絲絲的聲音
你在岔路口縮脖,止步,瞻前顧後

離別的時候,青春正隆起三頭肌
歸來時,眼界與心胸狂比高低
現實比夢更狡黠,更撲簌迷離
稍一倦怠,便與一具骷髏跳貼面舞
西風像女妖發出格格的笑聲

季節之交,陰陽合力顯形
在一席軟榻互為鏡像
身體躺汗,像兩塊烤熟的肉乾
二元論和一元論相擁而眠
始終保持合宜的距離

你的喉嚨發出沉悶的咕嚕聲
像一輛老舊汽車踩響油門
我在你的心腹深處劃水
進入祖蔭古老的花園

只要還隔著標點符號
我們就是彼此的上下文
溝通就仍然具有現實意義
縱然女人來自金星男人來自火星

夢的門縫漏出一縷桔黃的燈光
像水一樣潔淨我、柔化我吧
掀起漣漪,在記憶的深井

謀殺時間的行動風雨無阻
詩再柔弱,也能叩響靈魂之門

遠眺

雲的溶溶紙漿
不過是夕霞廣告回收之後
舊有元素的重新利用
雖然朝代是線性推進的
但內容可多次使用,循環往復
一個簇新的文化觀念
大有可能是古老觀念的翻版
像一條鯨魚躍出意識的海面

你在亞熱帶黃昏的熏風中
聞到一股癌症的味道
想起多年以前的某個夜晚
一盞床頭的燈漸弱漸暗
床上的人永久閉上了眼睛
這樣的事仍會重複多次
只是當事者不同、場景不同

也許清新的海風
不過是在重複千年的陳詞濫調
但是,一個戀愛中的女人
會嫌棄那個被世代反復使用的詞嗎?

太陽的自負會變成月亮的謙卑
前者越是固執,後者就越唯唯諾諾
但是在月亮的身後
星星留下了無數省略號
無邊無際的奧秘
並未使我們望而卻步
反倒激發了我們探秘的好奇心

零的演算

張著圓圓的口
你有自己的聲線
用自己的方式
唱出一曲歡歌或悲歌

核桃被砸開的時候
你是那麼青懵
第一次看到
一棵陌生的樹
跟一枚熟悉果實的關係

那時,你所做的一切
都是從別人眼中和口中
熟悉自己,調整自己
完成別人心中的圓
成為自己的零現象

而現在
你開始逆向經歷季節
將自己置於域外
從一枚無花果
走向遮蓋自己的葉子
用蝌蚪般扭動的種子
寫下自己的經文

你從一顆老心寫下童心
從歲月的整數
趨向不起眼的尾數
從雙數到單數
到小數點之後的數
最後歸零
不是零結局,是一個
過去、現在、將來
被打開之後相連的圓

那個異國的夏天

那個夏天我們不解風情
雙手緊握著單車把
在陽光箭雨的碎石街穿行
手心沁汗的思路
繞著夕陽轉了一圈又一圈
沒想到在紅紅的靶心
你驟然中箭,先動了感情

許多年過去了
仍未揣摩透當年
什麼是恰如其分的表露
那個綠茵燃燒的午後
杏樹下的餐桌
亞麻布桌面散發著淡香
瓷盤,玻璃杯,葡萄酒 ,檸檬汁
大家各就各位,舉杯
祝福這綠色世界的相遇
頭上,杏子點綴著金色星辰

這一生如此短暫
那個夏天更顯得短暫
像一顆流星劃過夜空
像一根火柴
剛點燃、尚未表白就熄滅了

黃昏掌燈時分
在樹蔭昏暗的窗前
你將當年的合影攤在桌上
戴著老花眼鏡
逐一辨認那些離群的人臉

我們永遠是異鄉人
只能在極其巧然的機會
才打破壁壘,傾心交談
像久別的同鄉人

醒來

一道冷峻的分水嶺
隔開清晨一明一暗的心態:
迫不及待地醒來,投入新的一天
不情願地醒來,重新套上生活的鎖鏈
因果關係如何,誰能夠說得清呢?
是你背叛了夢想,還是夢想戲弄了你?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抑或看山不是山
看水不是水,是落霞與孤鶩齊飛?

夜晚是一個巨大的黑箱
暗中的操作可以推出一輪旭日
也可以催生一場暴風雨
有時候,一場夢是一把鋒利的板斧
將黑夜劈得到處是窟窿
吉祥的星光像一隻隻蜜蜂飛進來
久別的孤魂穿一件新衣出現於眼前
但有時,它像一枚變了味的雞蛋
醒來後,你嘴裡仍然發出陣陣惡臭

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
心情迥異的時候
重聽拉威爾的波萊羅舞曲
竟然不是預期的愛意一遍遍重複
而是一圈圈令人頭痛欲裂的緊箍咒

直說吧,無論怎麼努力
你都無法將道路豎直
變作一條天梯,一步步攀援直上
站在雲端,一個鯉魚跳水回返大地
(也可以說是鶯夢重溫吧)
下墜的空中,真有一隻托住你的手嗎?

這就是生活

懸浮在某一個時刻
你跳樑,你匍匐
你計算情感的邊際效益遞減
無論是肉色還是菜色
無論火山潛行還是洪水呼嘯
無論一頭雪豹的閃電
如何驚擾了一頭小鹿的影子
也無論苦難如何排山倒海
顛覆了一往情深的伊甸園
你都沒有退路,只能
撐起搖晃的骨架直面人生

你要懸浮在一切之上
你要匍匐在一切之下
你要忍受一根深入骨髓的刺
將兩條拐杖作為飛天的翅膀

縱然一次次重重的跌落
一個個被粉碎的鳥巢。縱然
被風的拳頭重擊,被塵埃障眼
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衝動
扯下心間歡騰血河上的風帆
你都別無選擇,難改初衷

你要用錘子和釘子的語言
搭起高高的腳手架
為自己,為去魅之後的現實
建造一座堅定的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