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餘

社會資源的稀缺性
無不證明:你純屬多餘
多餘的出生,多餘的存在
尤其,對社會傳聲筒來說
多餘到發出各種雜音

可是你對此毫無認知
反以為自己是不可缺少的:
住房和食物不可缺少
錢包不可缺少
社會鏡像不可缺少
個人自由選擇不可缺少
唯有死亡是可以缺少的

很久以後你才意識到。
你最顯得多餘的,是那一道
撒出一把鋼針的目光
足以刺穿生活淺薄的表層
看到黑咕隆咚的深底,那些
被刻意遮住或下意識忽略之物
認出那些戲裝裹著的形體
聽見陰影的吼叫和浪笑
逮住它們移動的時候
發出的無可奈何的歎氣

而多餘永遠在重新定義
民意調查表明
你最被人垢穢的行為
就是超出自我的多餘投資
竟然收到百分之百回報
大大改寫了生活的資產負債表

信心的困惑

某些時候,從一個房間
走進另一個房間的距離
竟然遠過千里萬里
腳下的地板光滑,閃亮
每一寸都隔著一道陡峭的溝壑
有些根本不可逾越
這個時候,就只能憑藉信心了

在街頭雜耍的民間藝人中
你認出其中一位是牛虻
因為他前額的一塊傷疤
從少年時代起
就一直銘刻在你心裡
那傷疤猶如一面銅鏡
照見了牛虻的神學時代
他純真,信仰堅定,完全不知
自己是信仰之外的私生子
而他紅衣主教的父親
正是後來將他送上祭台的人

但你很難說牛虻的父親蒙泰尼裡
就是亞伯拉罕的後裔
(雖然不是血緣的後裔)
亞伯拉罕在耶和華聖諭中蒙召
手握尖刀,欲殺死兒子獻祭
就像屠宰一頭純潔的羔羊
但是天使阻攔了他
讓他成為名垂千古的信心之父

牛虻的父親
則以另一種方式獻出了自己的兒子
天使沒有阻止他, 魔鬼更不會阻止他
他只是無法背叛自己的信仰
兒子死後,他瘋了,不久也死了
信心曾經像小鳥一樣越過阿爾卑斯山
也像小鳥一樣被擊落
在一群虔誠的信徒心裡淌血
留下難以消除的傷痕

無可奈何

撕裂的玉帶
使一條平靜的河流改道了
一支舒緩的交響曲嘎然而止
洗衣的農婦不再來了
她們的生活充滿別的憂慮

泥沙俱下,堆積在拐角處
成為苦難的一本明細帳
腫脹的宇宙凸出你的嘴唇
但想要說的太多,像繁星一樣

如果人的產品真的異化了自己
如何去實現現象學還原呢?
一粒藥丸滾落喉嚨
像一塊石頭撲通跌入深井
你不停地安慰自己:
變化總是潛移默化的

物品在不斷更新換代
你很難在商店的玻璃櫥窗裡
找回童年那支電動衝鋒槍的記憶
如今,當你的思緒射出子彈
每一次擊中的目標都不是真實的

置放保險檔案的保險櫃上了鎖
而你找不到開櫃的鑰匙
當命運改寫你的時候
你除了忍受,根本無法對簿公堂

在無處不在的權力意志面前
無可奈何是一種正常心態
無用的歎氣和苦笑
總比報復社會的行為要好

圖騰

動物從來就是分等級的
由此產生了圖騰與禁忌
你從來不會殺死一條狗和一隻貓
但對於屠宰一頭牛,一頭豬,一隻雞
則認為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它們不死,我們就會早死

無論這些動物的一生如何被強索
也從不會突破我們的道德底線
我們早已習慣於出賣它們
市場貨幣化它們

只因我們的剛需當仁不讓
它們便被烹飪,被大快朵頤
進入我們轆轆的饑腸
充實了我們生活的滋養
它們像一面面拙樸的銅鏡
照見我們滴血的動物本性

我們竭盡美化這些刀下之軀
用濃豔的畫筆表現它們
甚至人格化它們
倒好像這些血流漂杵的塊肉
從來就是我們最可愛的朋友

它們被尊入歲月的生肖
被我們納頭便拜
忠實地扮演我們的圖騰
成為我們不可缺少的生命符號

死去的舊年

事後獲悉自己的死訊
無異于慶賀自己新生了
活著的意義
不就是掙脫舊的捆綁
進入時間的新天新地嗎?

一個詞的意義
總是隨著語境的不同而改變的
如果你能安然逃離舊的一年
就無異于向死神下了一道逐客令
暮年的多愁善感
與少年維特之煩惱是截然不同的
一個為生而死,另一個為死而生

大海的波濤閃爍著白色房屋
通往山崗的路像白雪一樣寧靜
聖人與微塵之間
也許只隔著一個閃念的距離

坐在嶙峋的礁石聆聽海濤
有時你聽出爽朗的笑聲
有時你聽出低沉的哭聲
風中,你看到八方來客成了八仙
也看到病魔揮舞著一根狼牙棒
大步流星朝你奔來

人人都在路上
你在路上,死神也在路上
慶倖的是,無論怎樣顛簸流離
你總算跨過新年這道門檻了

陣地破守

歲末,你拒絕分享空間
獨門獨戶,堅守自己的細碎
在隱隱約約的歌聲中
竹簾輕輕地飄了起來
地上的陰影像一條忠實的黑狗
目不轉睛地陪伴著你
窗外陽光金色的刀片割破冬風
昔日竹林懸掛於天空
那一潭在風中沙沙作響的綠
淌入你心胸,吃吃笑著

入夜之後
你拒絕指責月光的威權統治
乘自我封閉之際
悄悄從窗簾的縫隙擠進來
勾著你的小指頭
問你:是否記得當年的牽手?

時光的細沙
從你的指尖無聲墜落
跟柔柔月光融合為一體
一個久違了的旋律
悄悄從光堆裡爬了出來
你所有遺忘的往事
都在月光里凝成了冰珠
將玫瑰的血液緊緊包裹著
像一對閃亮的眸子
遙望當年牆上莫奈的日出

睡前的胡思亂想

時間是沒有意志的
如果有,便會像我一樣衰微
像我一樣寒冷,像我一樣炎熱
像我一樣寒熱不分
像我一樣
在冰與火之間作出艱難選擇
在失眠的床上碾轉反側
不斷揭開被夜色蓋住的陷阱
本該遺忘的未能遺忘
本該記住的,已忘得一乾二淨

眼前拂過小提琴的風聲
滑弦的道路一瀉千里
苦難靜悄悄地來
卻不會靜悄悄地離去
“勾魂一如釣魚
你對誘餌全無抵抗力“

我在寒冷的地方感到炎熱
在炎熱的地方感到寒冷
我多次與你高山夜話
走在街上卻認不出你是誰

在墳墓裡,我們相對無言
我昏沉沉地睡去
你緩緩地起身離開
走進另一個人的心裡

不確定性成了主旋律嗎?

光陰的紋身
閃爍著童年的胎記
心靈的外殼薄如蟬翼
敏感而脆弱,固執如彈簧
只需借助於一道閃念
便可撐篙遡航記憶的清溪

黑夜的巨大薄膜
遮蓋了太陽的心臟
伸展出纖細柔軟的觸鬚
纏住燈光下夜行者的腳步
和窗前沉思者的雙眸

夜色凹陷出一個深坑
我們被拋入其中
在漆黑一團中彼此摸索
此刻,所有人生面具都顯得無用

在冬夜火苗嗶啵的壁爐前
你抿一口紅酒,喃喃總結道:
一切存在都是不確定的
所有曾經確定的東西
都紛紛加入叛軍的陣營
而建立在確定性之上的信心
也變得像泥沙構築的防線

這時,心靈像一隻小鳥
未能及時發現暗中的捕獲器
在瞬間被俘入黑夜的內核
一間密不透風的禁閉室
一個敞開著木門的墓穴

作為歷史場景的囚徒,你
即使對某些確定性保持信念
依舊能夠斷定,它們
都在光陰可觸及的範圍內嗎?

在某个时刻

记忆的断层线上
一个声音在不断退缩
变成若有若无的光晕
那些曾引以为傲的拥有
无时不在衰微,唱着离歌

一个身影进入泪水枯竭的眼眶
探秘一个深邃而空荡的石洞
洞壁的符号失去光泽,难以辨认
黎明的瞳瞳光影中
黄道十二宫的门次第打开

又是黄昏,风不断喘着粗气
我站在一棵树前
目睹了她绿色的长发
被一只粗暴的手揪来扯去
然而,她的呻吟也是如此美丽
她的手不断护着绿色的酒窝
竟然使我挪不开脚步

世界的骨髓在我体内融化
我的叹息抓紧月光
轻轻抚摸时光柔软的皮毛
一阵幽幽的音乐从水面升起
朦胧的白窗帘后面
手机自拍下色彩厚重的脸庞

我想起时间的监狱里
那些胸前挂着金质奖章的人们
想起一只蚂蚁经历无数受挫
仍然默默地对挡道者说不

存在之證明

當一個人穿過死亡的王國
他就在一瞬間穿過煉獄
輕盈地虛化自己,棲息於
莊重的姓名和快閃的精靈

他就成了一個通靈者
活在別人的記憶深處
出現於為他撰寫的故事中

有時,他變作一隻飛蛾掠過你眼前
有時,他宛若花甲蟲在你腳根徘徊
你當然不知道那就是他
但你會因為他而心生憐憫
並將這份憐憫擴展到萬物生靈

你收起你的高傲,你的嫉妒和詭詐
甚至你對世界喋喋不休的抱怨
因為那個通靈者已經進入你體內
和你朝夕相處,在夢中與你相會
你說話的語氣也隨之改變了

秋天的落葉在地上打滾
你聽見一個人的腳步正走向你
用熟悉的口音招呼你
你抬眼望去,風中的楓枝露出笑意
飛閃過一張張不同的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