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

秋天是一场撤退
你无法确定
这场撤退是从一支歌开始的
还是从夏天最后一朵玫瑰开始的
歌声与玫瑰已经浑然一体
像藤缠树那样难分难解

掩护撤退的是黄叶,是雨水
以及故事的点点滴滴
直到晴朗的天空出现雪花
像一辆卡车里的堆积物
静悄悄地卸货
又像院落的一堵旧墙
墙粉剥落,纷纷扬扬

在这场撤退中
你多多少少有些失落
感觉身上失去了一些什么
添加了一些什么
似乎有些长期拖延的事
现在必须尽快处理了

最终,该做的都做了
满地的落叶清扫了
节日的装饰完工了
一年一度的新年卡发送了
所有这些,都在撤退中
成为不得不做的事
但也因此
使你一身轻松跨过年关

不得不承载更多

从一个句子
削减为一组词
再从一个双音节词
缩成一个单音节词
最后,用符号代替这个词

想要说的总是太多
但有限这个词无孔不入
只须抽取时间的一根肋骨
就能让读者的阅读经历
长出血肉,还原他者人形

无论哭还是笑
都能被消化成一个符号
而且日益被虚拟化
一旦感性之水断流
想象力崩盘
符号就融化,一泻而下
汇成异化世界的汪洋
虽然你就住在自己的故乡

意义是否走失
取决于对符号的解读
暗中的衔接一环紧扣一环
为了回应生成者
衔接者必须沿着看不见的路
谨慎下脚, 每一步都踏在点子上
才能走回血肉之乡

一个词的生涯
可以被符号迫使就范
却不一定逼良为娼
如此的阅读之道
兴许可以容纳众多读者
练就一大批解牛的庖丁

自动化系统

当一个隐喻形成
一整套自动化系统
就在你体内产生
在那里确立故乡
桃花小路和炊烟的村庄

千锤百炼的个人化
其实就是隐喻化
你深入内心
进入每一个细胞的房间
倾听墙上的钟摆
肚量时光的消音器
打造词与词的集成电路

所以,隐喻须自然生成
而不是借助外力
被人强加于内
即使是佛说,或者道云
如果与内需无缘
便无法生成自动化系统
从内向外运行,春蚕吐丝

你不会专门去问
今天的个案是什么
明天是否出现新案情
一旦自动化成功运作
无论什么样的个案
都会因着可靠的机制
导出一种可靠的结果

至于其具体形成过程
因了喻前的一个隐字
而暂时对外人保密

太阳之前

肿胀的火苗
始终未能形成一个球形
随时准备欢呼的嘴
全都一一闭上

有所作为的转变没有发生
泥土寒冷,四周的灰色
雨线飘斜
白纹的青灰布衣
披在一个沉默者身上

破土的小号
伴着舒展腰肢的青苗
田畴无一不合规范性叙述
蝌蚪的逗号,蚕豆的句号
田埂中规中矩
石桥上的脚步堆成山
但是你看不见

只听见水声,闪过
铁杵磨成针的志向
你已全然混淆
李白的童年和自己的童年
成针还是成棍
只能全交由命运安排

一句话未说完
你看见影子在嘴旁晃动
有些成形,有些未成形
生存的背景是黑色的
物质总是与夜相关
那些未说出的话
争相与夜认同

而你的明朗
万物同享一个太阳的愿望
在雨后交响曲中
已滑入最后一个乐章

果实坠落

果实坠落的声音
对于果林和泥地来说
早已引不起任何震动
但对于事业抵达巅峰的人
对于将戒指戴在手指的人
这声音像一颗炸弹
从白云的高空落下来

这落地声极其缓慢
慢得像床上难眠的人
揪心等待楼上另一只鞋落地
他就是这样满怀悬念去思想
多想一分
头上的黑发就变白一根

直到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
将凯撒的时间还给凯撒
上帝的时间还给上帝
并且随时准备
将生命还给空气和泥土
还给长青树和海洋

这时,那落地的声音
就会从放大镜中跳出来
变得从容不迫
像是去赴一场宴会
像一名跳水运动员
入水的姿势那么优美
被浪花簇拥
被掌声唤出水面

穿越往事

浮影的密西西比
遥远在记忆的田纳西

南方之路,一曲离歌
横在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
和李清照的人比黄花瘦
之间,横在田纳西华尔兹
和孟菲斯的蓝调之间
年轮滚滚,乐声淅沥

加利福尼亚落日
一枚燃烧的铁丸
被怀旧的弹弓
嗖地射向峡江的行吟
溅起一片稻田蛙鸣

云雾蒸腾的时候
马背的摇篮是一个悖论
因为山从不快马加鞭
山脊庙宇
隐隐现出的菩萨金身
也从不说香客的祈愿
会胎死腹中

经历大统一的你
亲临此在
竟不知如何释放昨天
站惯了能成为理由吗?
即使坐着,也必须有坐相

到处都是小木屋
凭什么说汤姆叔叔
就一定是种棉花的黑人

时间的线性标有箭头
反过去就是荒谬
顺过来就是自然

一语惊人

你辨不清这声枪响
是来自窗外的老橡树
还是窗内的荧屏
你听到有人被击中

很快,腐尸陈于体内
一群蚂蚁匍匐着
你说出的话
像是在为它们代言
那么有气无力

虽然自我贬谪
落日烧红的铁球没有砸向你
而是在海水淬火
一阵青烟飘起
标志着你的后半生开始

一切并没有结束
你还有时间,还能潜入海水
捞起那个已经冷却的铁球
为那群蚂蚁写下的故事
加上一个实心句号

即使再退一步也用不着紧张
那不过是一句话
不必诠释成举起的手枪
正对准你的脑门

唯名论

一个人的姓名
就是那个人的符号
原先,人和名各行其是
你呼喊一个婴儿的名字
从未获得任何回应

但是很快地
名字镶进了肉体
瘫软成白色粉末
溶化在血液和骨髓

以至于把一个人的名字
写在白纸上
然后用针刺,用剪刀剪
朝它吐口水
甚至一把火烧成灰烬
一张薄薄的纸
突然变成某人的脸皮

那个人开始保护自己
给自己起了一个网名
这样就能躲在暗处
成为一个不是贼的贼

事情就这么翻来覆去
本来是恨不得天下人
都知道自己的名字
现在却处处隐姓埋名
唯恐被人发现

在柏拉图的洞穴中
唯有那团燃烧的火是真实的
而洞壁的影子则不然
但你很难说名字是自己的影子
而网名是影子的影子

因为一个名字
无论它以声音的形式
以汉字笔划的形式
以拼音的形式
以约翰或者玛丽的形式
无不是那个人身体的延伸
你可以说那是第六感官
也可以说那是隐形的翅膀

讲一个故事

讲故事的时候
你不过是一位叙述者
你小心翼翼
尽量不把自己摆进去

但是不久
你的手脚就不由自主
悄悄模仿主人公的动作
你的嘴也情不自禁
源源分泌出他的话语

这是一个古老的三部曲:
一个人如何上路
离开故乡去远方
然后,跨过魔法的门槛
成为得胜的英雄
最后凯旋,光荣回乡

起先,你与他隔着距离
后来,他向你频频招手
鼓励你走进这个故事
你与他越来越近
最终融为一体

吃什么就成为什么
你吃进一个故事
那个他者的故事
就变成了你的故事

那个故事,就渗透
你的骨骼,你的血液
你便重新认知,视水为酒
就成为那个故事新的情节
你就知道自己是谁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一个词的转换

如果滑翔
跟凋谢沿着同一方向
滑翔就成为凋谢
凋谢就成为一种滑翔

于是就理解了年龄的滑翔
理解了凋谢的广义用法
难怪人会见花落泪
凋谢这个词永不凋谢

跟一头雪豹
跳出铁笼的闪电不同
滑翔的轨迹
一时向上,一时向下
力度的区别更为明显
滑翔时,没有什么被抓伤
并且轻得几乎不出声
比一滴雨水的降落还轻

甚至不用诠释
一个向下扑飞的姿势
为何能使你听见风
看到空气中的倾斜线

就像生命
从青冥大山的巅峰
开始向下
你看见一只蝴蝶滑翔
穿过密林,越过沙滩
扑向大海,变成一朵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