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不误

心灵的考古学
对一个词反复勘测
终于使历史文物出土
才发现,所谓的新
其实是旧货的再包装

但既然一句古已有之
就能使人听之随之
对现实心安理得
又何乐不为呢

走向深处不同于走向远方
电话呼求的信号被罔顾
头发稀少的解决之道
面对一棵枯树的枝桠
显得如此无能为力
经历大江大海之后
你昏睡于天井里一把藤椅

那些一度热衷于市场淘宝的人
如今对灵魂这个词发生了兴趣
将其裁剪成一件鲜艳的衣裳
作为工装,整日穿在身上
但天黑之前必须脱下来
免得夜生活受其累赘

你将这个词引入市场
而对那些尽量避免使用它
但在暗中不止歇探索
并身体力行的人
嗤之以鼻

沟通

情绪的乱码无从破解
界线消失于右脑
仅凭喜恶一路狂奔
就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相信一只温柔的桃子
她的蜜汁和隐秘的桃核
在山林的小木屋等你
也相信风的温柔

一生中有许多邂逅
杏林和麦田因季节相识
写出杏仁和麦粒的诗
不像一个人寻找另一个人
总是那么充满艰辛

那就将一切留给自己吧
让樱桃、橘子、蜜梨
在晶亮的玻璃果盘
扮演知心朋友
让词语的水珠在果皮滚动
你化为一只苹果
悄悄加入它们的对话

不一定非要有一群人
被他们倾听,你才获得幸福
这些水果,这些流淌在心间的甜
比一些套话更容易理解
比一些场合更不使你难堪
当你意向,你就读懂它们
它们也读懂了你

神话

对一位东方游客
阿尔卑斯山和莱茵河
如何成为一种故乡情结
甚至精神的象征?

如果不是牛虻和琼玛
不是海涅和罗蕾莱
不是那个烟灰于流沙中
曾经燃着炭火的年代
你怎么会对一段记忆
如此刻骨铭心,欲说还休?

就是在山下的神学院
亚瑟的偶像坍塌了
他只能选择脱胎换骨
成为一只飞来飞去
刺痛父亲蒙泰尼里的牛虻
而所有这些情节
从来就未止于小说《牛虻》

世纪之后,当东方红遨游太空
有多少亚瑟的读者
信仰沦为落地的流星
不得不集体面对
一个摇摇欲坠的镀金神像

而琼玛,只能被误读
被纯洁,被升华
成为神曲中的天使
供奉于心灵的最深处
这与肉体无关
与你的具体故事无关
但是与神话有关

这一切对现在的年轻人
显得多么古老、遥远
琼玛的后代们,正在
面对一个没有亚瑟的现实
就像《尤利西斯》中的斯蒂芬
一直在寻找灵魂的父亲

反光镜

在两个极端之间
矗立着一面反光镜
原教旨主义和极端自由主义
窥见自己露出的根部
正在对方的镜像里走形

极端和极致只差一个字
就可以彼此认同
甚至互相让步
而将极端发挥到极致
就变得比极端还要极端
难道,经由正能量就通向神
经由负能量就通向魔鬼?

这面反光镜
照见男人和女人各自那一半
发现一个重合的圆
那个被手上戒指固定的圈
仍然能够再度分割
从理论上说,可无限微分

反光镜照见双方
不独因为头顶的生态变化
也因为一旦下笔
便能写出一部菜根谭
在新生一代求问智慧时
不加思索脱口而出:
最重要的,是学会妥协

但现实情况是
极端的两方均有一千个理由
挟持绝对的话语权
喊出视死如归的口号

存在的两种状态

在冰上的感觉
与在水上的感觉截然不同
在冰上,你就是不沉的船
瞧,北风的马驹跑得多么欢
虽然岸边,柳树头发稀少
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相信岁月能够被冻住
不似流水,逝者如斯

冰是巴门尼德的不动
水是赫拉克利特的永动
整个世界既动,又不动
仿佛,命运分两步走
你先看,然后听
概念是凝固的视觉
诗是时间化冰的艺术

在同一条河流
冬天你走在冰上
夏天你卧在水上
穿梭的鱼群
迎接你回到故乡
你曾经沧海
更加理解河流
是如何冰为水,水为冰
是如何在一个人的身上
显示出柔软与刚强

冰与水
在这条河上轮流执政
沉默时寂静无声
喧哗时滚石雷鸣
你沿着时光之岸
慢慢地思,速速地走

自己的现象学

一张黑白照,一张彩照,一张数码照
三张照片囊括你的一生
无须去解古老的斯芬克斯
四条腿,两条腿,三条腿之谜
每一个诗人都有俄狄浦斯情结
不甘平庸,不甘落寂

但是你走在自己的体内
走过河流和山岩
血染黄昏,骨头竖立墓碑
呼吸的笔触草就墓志铭
你跟自己争战,无暇顾及
身外的社会学,流派和声名

你只能改变自己
这一尊人像,这一片风景
也许你曾借用巴洛克风格
或者曾经古典,曾经达达主义
曾经在平面图纸展现三维空间

这是你的渭川之波
你的塞浦路斯落日
秋叶坠地之前的沉思
使一生的颜色变得透明

你是你自己的现象学
自己的存在主义
你结构,你解构,你诠释
两袖清风,三过酒楼而不入
蜗居着,沉醉着,张开触角的雷达
天下在心中蜂拥,在血管里沉浮

幸福

果酱涂满圆面包
绛红的月亮
被厨房窗外一支悠扬的歌
鼓胀着浓浓的甜意
宛若一只浮游的气球
拴气球的长线
拽在你汗涔涔的手心

任何时候,你都可以
松开手指,放飞思念
但黄昏的餐桌显然不同
当华灯初上,星星眨眼
也正是最软弱无助
最需要伏在一个人的宽肩
痛快淋漓倾诉一场的时候

而此刻,你只能
空想眼前站着一个人
目视你关掉煤气灶
听你的餐刀在瓷盘脆响
然后是洗碗池的水声
是杯盘的磕碰声

幸福竟会是如此简单
简单到只须敞开窗
让徐徐凉风吹入燥热的房间
只须拉开米色的双扇大门
迎接一位造访者进来

只是,在这一切到来之前
你已被编程的手脚
会作出相应的修改吗?

话语的天国

玫瑰色的黄昏
我们谈起一座水晶教堂
那里弥漫着野薄荷的清凉
白发融入银袍
成为天使服饰的一部分

唱诗班的音色
银珠滚滚,清流直下
在一片片水莲的云中
溅起天国的歌声

这一刻如此美好
我们谈着谈着
就轻飘飘进入那座教堂
时而站在唱诗班行列高歌
时而在听众席上轻声附和

此刻,去不去那座教堂
反而变得无所谓了
是否在那里接受洗礼
荡涤体内的一切污秽
也似乎无足轻重了
我们出发的位置已是目的
天国在眼前招手
等待我们一步跨入

就在这幸福得眩晕的时辰
我们突然失忆
忘了登陆的密码

边城故事

松潘的古城墙
锁住一个流传已久的故事
一位十六岁的大唐少女
被一位年过五旬的吐蕃王迎娶

车马萧萧,三年的漫漫长路
体外体内飘飞的春花
能有足够的时间
去适应汉宫之外的生活吗?

天空低飞的大雁
草原湿地屈伸腰肢的水草
会比一道敕令更麻木,并且
将对大风的服从视为一种本能吗?

马蹄和抬轿手沉重的脚步
将草上的黄花紫花踩入泥泞
裙裾飘逸的身后
留下一条歪歪斜斜的路
如果男女之间发生的一切
竟然与个人幸福无关
仅仅与一个王朝的荣辱有关
还值得儿女常情的炫耀吗?

一纸婚约像城头飘荡的云
比起边塞悲壮的号角
比起磨亮的军刀和长矛
一个少女的情愫和心事
又算得了什么呢?

高高的城墙下雕塑雄丽
一位少女对君权的依偎
也只能是服从之下
所能产生的规定造型
每一次风中的坚毅守望
都令我不安,难言,颤栗

局限的表明

“我的开始就是我的结束”
当一个人这么说
是表明他厌世,他虚无
还是他,通过否定
对人生意义进行肯定?

就像在康德的理性批判中
上帝被打碎一盏路灯
只是为了证明如果没有灯
我们就什么也看不见

一天的日子走到尽头
并不会给人们带来惊恐
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黑夜的背后就是明天
但如把这一天挪到火星
对于无边的黑暗
人们难道还会这么看?

向体内伸展的暮色
吞噬的不是结构完整的内脏
而是从光焰氤氲中扑飞的小鸟
它的啼鸣,夭折于无意义的窒息

如果开始就是结束
那就表明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或者说开始和结束的主语
是指同一个人或同一种存在
而除了上帝,谁敢斗胆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