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癒合

當你失落於我的耳畔
我對一切充耳不聞
陽光的表情越來越冷淡
一群綿羊在雲天逃竄

一陣陰風穿透記憶
火光影影幢幢
你在潮濕的洞壁打著寒戰
而我的傷口再度流血

那些惶然走失的羔羊
恐怕永遠也難以找回了
我明白我們已經失去對方
儘管我知道你的住址
你也知道我的住址

年輕時的徹夜長談
仿佛昨夜閃現的一個夢
現在我們還能談些什麼呢?
面對共同關心的問題
彼此的見解如此南轅北轍

越過陷阱密佈的意識形態
如同走過靈魂的萬水千山
也許只能歎息著止步了
因為我們都已知命,認命
瞥見死神在不遠處招手
難道,唯有去那裡註冊時
我們才有機會重敘舊情?

林中的表演

螞蟻列隊而行
像一行淚水被染黑
甩出一條細軟的鞭子
在你眼前晃動不停
你不由皺著眉頭想
它們會逼你說出哪一個詞?

樹林的陰影
一大桶被潑翻的油漆
為你蒼白的臉頰上色
陽光透過枝葉空隙射下來
將你置於舞臺的聚光燈下
不過,你只是為自己表演
觀眾就在你心裡
時而鼓掌,時而喝倒彩

在這繁茂的樹林裡
你的骨骼是成熟的木材
築起一幢歷史建築物
你熟知裡面的每一個房間
輕輕推開門,進入內室沉思

你打開窗
在庭院的寂靜中
聽見月光嘩嘩的水聲
看見星星閃著手電筒
正在讀你發去的電子郵件

學習沉默

沉默是黑色的
在陽光下呈現一片陰影
有時如一陣黑風吹過
有時則沉睡不醒

陰影聚焦
一隻螞蟻在你手臂攀援
你臨時改變殺心
輕輕將它彈回地面
希望力大無比的命運
也能如此憐憫自己

世界上發聲的畢竟是少數
更多的故事往往在沉默中進行
即使是撕心裂骨的憤怒
有時也會選擇沉默
無論出於屈服抑或權宜之計

沉默是一支還原劑
讓你重新回到羊水狀態
為第一聲啼哭攢足力氣
胎死腹中未嘗不是一種福氣
與這個世界不發生任何關係
不正是一步跨入桃花源的人
夢寐以求的願望嗎?

學會沉默既簡單又艱難
簡單到只需緊閉雙唇
難到須完全降服權力意志

難以控制的事實

太多事實都是預先想不到的
比如說,在回應天問的時候
你的陰影一個箭步搶先
替天做了倨傲的解答

浮泛的不實之詞
總是先於你抵達某個地方
你說。這不是我想要表達的
但是污水已經潑出去了

一匹馬的寂寞
招來電線杆上一群烏鴉的議論
你的思想總算出獄了
但是日子反而過得更艱難

你四處尋找一個人
遇見的卻是另一個人
這個人,很快就使你忘卻了
你曾經尋找的是誰

月亮在天上耕犁,撒種
他的穀倉堆滿了金色的星星
一道黑漆鐵門虛掩著
門旁挺立著一支光的長矛
你本來想去開門
卻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你的心裡咯噔了一下
像一塊餅乾被掰碎
碎屑紛紛揚揚
灑落在盤中的櫻桃上

交流

乳白大理石下面
一陣呻吟冒出綠芽
葡萄酒的春天
並沒有在夏季綻開紅蕾
老橡樹在加重陰影
夜半,窗櫺被風吹得響動
你順從的感官,再度
與久逝的亡靈交談了一回

這無疑增強了你
與另一個世界溝通的信心
一隻黑蟋蟀晃動著觸鬚
躍躍欲試。飽滿的彈跳
隨時可以拉開童年的序幕

在這樣一個被詞定義的夜晚
所有發生過的都會重新發生
雖然分不清,哪一杯茉莉花茶
將在哪一張木桌上
對應哪一杯濃濃的咖啡
哪一聲蟬鳴
會唱響槐樹花的黃昏
你對於另一個世界的存在
都是確定的,感性十足的

循規蹈矩

在沉默之外,太古之外
風雨交媾的日子
無數毛蟲在你眼前蠕動
尋找雨的變體,風的變體
風和雨的心腸都在變硬
朝你身上撒一把鋼針

時間是線性的,人為時間立法
在它每一個節點,系上不同的空間
或者,神秘化相同相近的空間
時光被強扭著變形,構成一個迴圈
然後我們順應時點,頒佈戒律
確立自己主人的身份

一個人就是一條雨線
可以在另一個人身上延續
使之成為自我的盈餘
日出是一次旅行,日落也是
你跟著太陽走,不斷拋光自己
作為陰影走完自己的一生
然後拉出一條光線
在下一代身上融化自己

活著就是不斷衝破定義
登錄歷史,強行在場
一個旅行家同時是一個叛逆者
和一個繼承者,二者彼此參照
磨合、換位、反轉、變形

你拒絕傳統
結果卻沿著反方向走回原點

無言之語

記憶的牧場
幾匹白馬在低頭吃草
你一襲黑衣,禦馬而行
突然,一絲桔黃之光閃過眼角
一場不期而遇的對話
在你和一個精靈之間進行

你知道精靈從哪裡來,也知道
它寄生於哪一位生前的親人
但你從不說與人聽
在人群,你總是靜默無聲

遠方傳來大海的絮語
高一聲,低一聲
快慢、強弱錯落有致
像一位魔法師念動咒語
新一輪的對話又開始了

風襲來時
一腔海水倒灌,沿著河流
汩汩進入你的九曲回腸
頓時,體內清波滾滾
醉意駕一葉扁舟順流而上
你們的對話再翻新頁

兩岸的土地濕潤而柔軟
你的兩片肺葉舒張
鋪滿矢車菊和蒲公英
葉片上的露水
一滴一滴融入你靈魂深處

死亡的陰影開始退縮
迅速穿上光的白衣
從你眼前無聲消失

光線

透過玻璃窗朝外看
每一道光線都像一根銀針
刺入你的額頭和雙眼
你在穴位的顫慄中
從另一個世界幡然醒來

一陣音樂小鳥般撲棱著
從你的眼眶怡然飛出
它們飛過草地,爬上樹梢
在那裡築巢
無休止的雨水像蟲子爬滿樹枝

雨後的天空築一座藍色之城
小鳥抖落身上的雨滴
飛出自己的鏡像
穿越古老的尼伯龍根指環
進入洪荒的太古時間

你的生態是一個開放式系統
你陰陽交替地盤旋而上
超越山峰和海洋的二元對立
它們既有區別,又融為一體
成為你的頭顱和身子
你邁出大山的步子
吐納著海波深沉的呼吸

光線纏繞著你,為你紋身
你的肌膚交替著白光和陰影
像一匹去河邊飲水的斑馬

醒來

牙齒叩響、石頭說話的時候
你本能地轉向自己的墓碑
此刻,有誰還能揣測
你當年眼神裡撲閃的秘密?

夏日河灘的一棵大樹下
彌留著金蟬脫殼的印記
它們也許並沒有離去
樹上依稀著求偶的蟬鳴
它們也許遠走高飛了
擄去你的青春日記

一個航海者在你夢中走向沙灘
但那裡並沒有預期等待的船
他必須堅忍而滿懷信念
生命中的所有債務,所有清單
全寄託於一次乘風破浪的航行了
無論那是荷馬史詩式的還是尤利西斯式的

你感到皮膚之下的痛癢
像是有一些人在那裡遊走
她們漫步于黃昏的餘暉
進入暗夜這座卡夫卡城堡

腐氣深重的泥沼等待你縱身一躍
你以為奮臂于碧藍的波浪
但那只是一個幻象
你始終無法確定,自己
屬於天空的居民還是地下的居民

多麼想窒息於一場夢
但是破曉仍如破處
滿面羞紅地醒來

塵寰之路

從架上拿起一本書打開自己
一群螞蟻爬滿書頁的白皙
你的思緒附體
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嗷嗷待哺
你無法肯定自己的肉身形態
但是確信,唯有靈魂是真實的

你沉靜地屹立著夢中的荒島
星期天清晨凝視星期五的背 影
當然,你並不是魯濱遜
你的漂流記完全是精心構思的
你的荒島其實就在人海中
時而不被注視,時而成為千夫所指

你的雙唇飄動著兩朵紅霞
你培育新品種,從自己做起
你推著嬰兒車一路疾走
順著二元論的思緒
既是嬰兒,又是父親
既渴望被撫養,又擔當養育的道義
你灰白的鬍鬚結出童年的黑莓

你輪番,用貧富之眼看世界
塵土飛揚的道路碎金閃爍
一隻知更鳥在你心中築巢
有時,你比春天更慷慨
有時,你比冬天更吝嗇

你吹著一支熟悉的曲調上路
聽見四周詞語號聲嘹亮
你飛快地翻書,像是囫圇吞棗
其實這些字句早已爛熟於心
鋪就一條輕軌順勢而行
而你記住了每一個地鐵站名

你滿腹故事, 一時難以組詞
那麼,就沉默到底吧
一個完整的圓再沒有更多可添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