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

我游離的目光
漂浮在你過去的凝視裡
但你艱難地轉身,悄悄走了
直到幾天之後
我才獲悉了你的永訣

你健在時,我們天各一方
你退休時,我仍庸碌於職場
在各式各樣的壓力中周旋
大多時候甚至感覺不到你的存在
偶爾才會想起彼此的往昔
你開放的表情和我拘謹的回應

那些發生在過去的故事
在風中筱筱落葉,漂浮於水面
光陰之波化作一枚枚尖細的銀針
在葉片蒼黃的紋路遊走
從遺忘底層,釋放出久違的歌聲
那是我們共同的旋律
是兩個不同性格在心間的二重唱
你真摯坦誠,極重友情
使我不再糾結於世間的冷酷無情

激流增速著,在岸邊城鎮
你的地址已經固定
而我仍是斷根的水草
機械地漂浮,滑向下游
你曾經是我的驛站
而我現在成了你的回聲

天黑了,我喝下這濃墨
嘔出一支無形的筆
筆尖在星光下顫抖
寫下你的音容笑貌,以及
我們之間幾十年的友誼

暗中的契約

契約決定了你的生與死
但你毫不知曉,是誰
會在你缺席的情況下
達成這冥冥中的生死契約

你健康,享有財產和閒暇
堅信自己在同齡人中
會是最後一位倒下者
健身房和體檢結果
無不爭先作證你的健康

但是在某個晴朗的一天
你突然永久地倒下了
不是出於疾病
而是出於不可控的力量
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
遇到了錯誤的物件
那在暗中安排這一切巧合的
永遠在你的理解力和想像力之上

這樣的事其實並無玄妙
尋常生活中不乏案例
只不過你不夠敏感,未能意識到
在一隻眼裡,山巒胳膊粗壯
細膩的肌膚長出茂盛的汗毛
而在你的眼裡
那不過是一片綠色灌木叢罷了

契約一旦達成,就必然生效
遺憾的是,臨場的你無法抱怨
如此結局有欠公允
只能在來世,以某種生命形態
(一匹馬或是一頭豬)
發出幾聲不成句子的咕嚕

根本轉變

你趴在文字的席夢思上
夢比藍夜更冷
你眼睜眼閉,翻身調整睡姿
夢旋轉,從幽藍變成酡紅

色變中你成了一條毛毛蟲
被一隻汗涔涔的手
在百科全書的末頁尋出
放大鏡將你展示給浮世
你顫慄不止,像被釘了十字架

一場大水帶來魚汛
但你在平庸的文字中沉船
所幸被一個隱喻打撈起來
艙底藤條箱中的俗物
頓時有了身價,如金幣閃光

你剝掉臉上的面具
著手寫一部海上漂流記
古老的辛巴達航行
始終注視著你的筆端
你聽見水母與珊瑚之間的對話
一個寬厚的聲音像定海神針
不斷平息著你的波動

你開始尋找尼尼微的方位
期待撞見吞噬先知約拿的大魚
被它吞入腹中,進入夜的葬禮
然後像一條舢板
從大魚的嘴裡飛躍而出
開啟一個新的黎明

二元性

你有著雙重姓名
這意味著你的雙重身份
正如橋本是一個人的名字
也是一種甲狀腺疾病的名稱
你的抗體不分青紅皂白
日日夜夜攻擊你自己
月光變成一柄柄利劍
刺痛了你的神經

荒涼的高原凝視豐滿的海岸線
你想起一個冬天赤足的孩子
他的腳背有黃泥斑點
他的舌下長著一個咒語
像一塊惡性腫瘤
充滿了貧窮對富裕的憎恨
但是從不顯露出來
階級是一個被唾棄的名詞
但是時時刻刻在用如動詞

所幸在暗中,古老的觸摸
溫暖了山坡的勾股線
一花的世界與一塵的世界
雖然吹奏出不同的曲調
但有時也能交織成完美和絃

你是微弱的,不堪一擊的
但是在嗖嗖的冷風中
你感到背後強大的支撐力
使你狂野如醉酒,輕盈如飛蛾

經歷

一本平躺的書突然站了起來
在翻頁之處向你說話
你欠身,開始篩選詞的隱喻
看見麥浪和沙礫在空中漂浮
垂涎的時光已被燒焦
灰燼陰燃著,促成詞影間的對話
字行走過的路像一條條粗麻繩
你在捆綁中喘息著,沉思著

入夜,潔白的枕頭像天使的手背
你枕在上面, 追思過往的生命
雲的手帕收攏成一個拳頭
輕柔一擊,你趔趄回少年時光
在草地拾起手帕、解開謎底的欣喜
牆上影影幢幢,電影繼續上演
但已經不是最初的版本
恍惚中你折了紙飛機,又折了紙船
慵倦的心意從藍空流雲直下小河的流水
在水邊的一棵白楊樹刻下墓誌銘

你從這條河流進入時光的漏斗
在底部的海洋沉靜下來
翻開生命冊,填寫自己的故事
你不知將來的讀者是誰
青筋凸露的手哆嗦著,似要抓住什麼
突然想起《日出》中陳白露一句話:
“太陽升起來了,但我們要睡了”
那麼,誰是最終的關燈人呢?

難以逆轉

衰微的記憶
一手扶住癱軟的睡眠
一手阻擋溢出嘴角的膽汁
午夜的微風吹過一張生動的臉
你難以將她與墳墓聯繫起來

你按下肚臍的鍵鈕
電流奔湧,直入往事的深潭
舊有的一切被打包裝箱
堆積在私宅昏暗的角落
門前馬蹄達達,塵土飛揚
駛向忘川的馬車一路狂奔

所有生命被重新定格了
視力,視覺,視角
盡都脫下舊的服飾
向時光新王朝三呼萬歲,宣告
新的紀元,新的干支, 新的使命

世界在眼前開始呈現不同形態
在不同的走勢中,遠景變成近景
未來蛻化為現在
感官哈腰諂媚,服從新的權勢
靈魂的抗爭難以扭轉事態
你只能隨波逐流,自我異化
服從當下既定的規則

被埋葬的種子如此不甘
它長出雜草,發出不同聲音
雖然一時被清除於地面
但濃密的根須無時不在地下憋勁
伺機冒出來

活著

你可以逃往一座島嶼
獲得神往已久的蔚藍色自由
在那裡宣告春天的降臨
你也可以,變成一艘孤船
當憤怒的海水撲向你時
你已經無法脫身了

自由可以是一個夢想
也可以是一系列務實的念頭
當夢與記憶卿卿我我時
廣袤的荒原就長出茸茸的綠草
風和陽光就在草地上嬉戲
曾經像一塊石頭沉落的歌聲
就從嘩嘩流淌的小溪冒了出來
清涼的浪花洗盡你滿是塵煙的心
你這才意識到,自己是水的後裔

你始終相信
在這世上奔波到疲憊的肉體
會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日子
回到溫馨的靈魂之家
不,你並未忘卻寒冷的冬夜
也不打算抹掉冰雪沉重的歷史
而是坦然接受它
與它互動,產生友誼

你曾經是自己的敵人,但是現在不了
因為在你的身上
已經無法切割現在和過去了
而且分不清誰是誰了

轉換

道路平靜地躺著
像一條蛇等候時機
舌尖滾動著風和塵埃
三月成熟了
太陽把石板曬得發燙

在持續性寫作中
你被自己驅逐出境
道路不鬆口地咬住你
阻止你記憶力轉向
月光下,溪流閃著淚花
道路成為凝固的溪水
傳遞著多年前一個影像
給另一個影像的私密信件

昨日的朦朧和遲緩
成為今日的照明之路
在歷史中注入自己的血液
詞語走進春天的花朵
你在深夜潛入另一種存在
呼吸著它的呼吸
用它的視野投射自己

自我成為一個新的陌生人
就是說,你的體內住著另一個人
他用你的語氣對世界說話
但是內容完全改變了

你離開座椅,雙腿站立
撐起一把行走的剪刀
隨時準備裁剪前方的路遇

每天的旅程

每天清晨從床上醒來
你都在趕赴一次死亡之旅
雙手緊握住方向盤
雙眸圓睜,死死盯住前方
且頻繁地環顧左右
像是參加一次汽車路考
身旁坐著一位嚴肅的考官
注視你的一舉一動

換道的時候,轉彎的時候
尤其進入十字路口的時候
你都被考官在既定表格中打分
所幸,你從未在路考中失利
但是你的駕照有效期只有一天
第二天你必須重新應試

光陰重疊,在兩次不同的夢中
你見到了同一個人
一次是在回家的路上
你們偶然撞見,悲喜交集
分別幾十年之後
雖然頭髮斑白
但是容貌和表情依舊

另一次是你去他家探訪
隔著玻璃窗,看見他躺在一張大床上
雙眸緊閉,像是在熟睡
他的兩個女兒坐在床榻,相顧無言
你沒有敲門進屋,只是將禮物放在門口
又看了他幾眼,就離開了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
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關鍵的是,必須養精蓄銳
準備第二天的路考

量化的存在

數學之外。你無處可去
無論走到哪裡
無論在四季的哪一個象限
你總免不了在某個座標被定位
然後被一個名詞捧為上賓
被另一個名詞視為賤民

你小心翼翼開墾一片處女地
不失時機地播種,施肥,灌溉
當綠茵茵的幼苗破土而出
你便將開花結果視為理所當然
殊不知,一些不確定的因素
已經在你的注意之外拉幫結派
最後醞釀成一場暴動
導致情感的欠收和饑饉
炫麗的現實迅速成為過去

你過著高度儀式化的生活
一切按部就班,遵循外部規定
完成標準的角色互動
感覺被架在一座神聖的祭壇
當腳底的烈火熊熊燃燒的時候
你再也忍受不了,倉皇逃走了

存在的並不一定就是合理的
合理的,註定難以成為現實
生活一向通過量化來定性
這就是為什麼你總是看到:
劣幣逐良幣。而所謂的良幣
只存在於少數人的浪漫心境
因此,根據人頭分佈和物之數量
其出現的場景和頻率
便能夠輕易決定存在的現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