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

黃昏的目光在尋找牽牛花的眼睛
連同那一道古銅色籬笆牆
花藤的天空湧出星星點點的故事
一陣慵懶的晚風
吹過籬牆內外少男少女的唇際
不遠處海邊傳來雙體客輪的鳴笛
召喚著一顆顆年輕的心

他常常面對上弦月喃喃自語
也常常在苦難的邊緣打擦邊球
以為這樣就可以僥倖避免苦難了
但這未免過於看輕苦難的形而上學
自身所具備的普世價值了

他只能像游泳那樣投身於苦難
才能在苦難中學會生存
“你是自己命運的主宰者”
“你根本不是命運的主宰者“
這聽上去像一個悖論
但生命往往是由悖論構建的
抽去苦難,你的骨骼還剩下多少呢?

直到許多年之後
當他兩鬢斑白,眼窩下陷
他才真正理解了這個悖論
年輕的時候他嘲笑別人的脆弱
現在他竭力避開人群
免得招致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因為他的眼睛已近半盲
他的牙齒紛紛脫落
在時光大火中像一堆焦炭

在水聲中

葉片泛光,在體內吱呀滾動
一陣微風吹入發酵的往事
天堂傳來親人的笑聲
伴隨著雨點的吟誦和抽泣

你回轉時,浴室嘩嘩的水聲
沖走了沁出油花的呆想
身上的汗味被洗潔香精覆蓋
你用華美的言詞遮住自己
但內心突突蹦跳著一隻野兔

往事的連結通向原始頁面
有人用接地氣嘲笑天堂
這跟他所抨擊的
用天堂嘲笑接地氣的自負者
究竟有無本質上的區別呢?

難道他們都是色盲嗎?
(你將體內的它們擬人化了)
除了黑白兩種顏色
對其它顏色竟然一籌莫展?
生活是詭異的、難解的
有時陰影塗黑了整條河流
有時月光小巷亮得白花花一片
除此之外什麼也看不見
像是患了白內障

你站在河畔凝望水面的落葉
遠方傳來古老的謠曲
堅定阻止記憶被時光沖走
風的旋律越發使你體態酥軟
流水的漩渦裡
泛黃的黑白照爭相從影集跳出
親切摟著你的依依懷舊
與你一圈又一圈跳華爾滋

未知的變化

被驅逐的欲望在變形
躡手躡腳,尋找另一次機會
它隱遁,縮成一團陰影
然後淨身而出,亮出笑臉
那麼謙卑,那麼善解人意
跟你昨夜夢中看到的全然迥異

河畔的月桂樹下,樹蔭馱著酒香
你們嚼著花生米,把盞碰杯
時間在腳下飛速流走
你不知道自己腳踏了幾條船
思忖:如何闖入未來世界的視域?
浪花不知疲倦地唱著歌
卷走水面的花瓣,連同你的指紋

仗著沖天的酒勁,輕易地
一句話成為一座堅強的堡壘
但是不久,你看見沙堡融化於潮汐
上游的煙霧像一群雄鹿奔向下游
恍惚間多年前的洗衣婦被它們擄走
她的衣物變成河灘的一堆亂石
刻著改朝換代後的名字
一簇簇淡紫色狗尾草穿石而出

你雙手舉過頭頂,使勁地
拽住黃昏下垂的光線
直到夜幕完全遮住了群山
黑暗中你聽見男人和女人的對話
看見太陽向月亮交出金牌
欲望轉了一個大圈又回到你
可你覺得,未來仍舊未知,淵面昏暗

一隻雷鳥

你的胸膛裡有一隻雷鳥
追星趕月,翱翔不息
從它發出的唧唧叫聲中
你繪出形態參差的人生圖案
有正方形的,圓錐形的,三角形的
有微笑的梨花體,淚珠的滑翔體
當鳥兒叫累了,就一頭撞向你
變成臂膀上的一幀刺青

雷鳥的目光掃過湖泊偽裝的天空
白雲天使嫣然朝你你頻頻招手
你幾乎要跳船而下,紮入船底
證明降卑是升高的唯一途徑

鳥語中你與自己交談到深夜
盥洗之後,你上床,熄燈
用柔軟的被子裹緊自己
變成狼煙四起的戰場
被拋在炮彈坑裡的一具裹屍

夢中你真的死了,一縷煙氣冉冉升空
終於自由了,可以無拘束地漫遊
不必擔心階級的落差和身份的困擾
不必懼怕有形社會、無形社會的強制
更不必憂慮自己對自己野蠻用刑
逼迫招供,坐實莫須有的罪名

現在,你可以睜開雷鳥的眼睛
冷靜地觀察個人史和社會變遷史
用一支纖巧的筆勾勒出一生的輪廓
為冷暖交替黑白交替的生命週期點彩
為新的輪回潑墨寫意